第26节

师弟为何那样 秋风外 2750 字 2022-08-17

明明她没透露多少,明明不过是个爱捉弄人的不正经道士……但他偏偏被就打动说服,对她生出无端的信赖来,少年人的固执,原来可以化解得如此轻松。

还有,还有那个女孩儿,她家中到底遭了什么变故,她如今又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急切地想要关心这些。以及,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真人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她姓傅,名儿是新澈,傅新澈。”

“不过我通常叫她小名,清清。”

清清——舌尖抵住上颚,再轻轻一弹,裴远时在口腔中默默练习了一遍,他无声地唤她的名。

旁的事,素灵真人不愿开口了:“贫道也不是那般好搬弄是非之人,说人家小姑娘的事,是为了激励你克服内心,勇于挑战。点到为止即可,别的就别瞎打听了。”

这番话冠冕堂皇,他只能作罢。

还好,他有一整个漫长的夏日可以在须节山上消磨,他可以慢慢来。

修养和行事准则被他抛之脑后,那本皱巴巴的游记,他翻了又翻,无论看多少回,都兴致盎然。

从雾中溪涧到日落山峰,他置身这些绝美景致时,总是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也来过此处,是不是也在清凉的溪中踩过水,捉过鱼;在玉飞峰上看到壮美日落时,她有没有发出同他一样的赞叹?

山上偶尔下雨,他呆在屋内看书,雨丝连绵成珠帘,挂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时候,他看着雨幕想,她也这样看雨吗?这样托着腮,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数檐下的雨滴,等着雨下尽,好出去痛快地玩。

在住的屋子的门框边上,他发现了一些小小的刻痕,或长或短的横线,旁边注有日期,他猜想这是记录身高所用。最近的一条是元化二十五年八月,也就是去年夏天,他伸出手比划,随即沮丧地发现,她比他高一个头。那天晚上,他多干了两碗饭。

素灵真人时常教他些功夫,他学得极用心,受到夸赞过后,总会状似无意地问询:“同清清相比如何?”真人笑他爱攀比,说二人不相上下,他就异常满足。偶尔他力不从心,迟迟无法领会招数,真人就主动拿她出来对比,说这一招该如何,她当时学得又如何,他面上低落,心中却为这些得知这些微小讯息而雀跃。

父亲和姨母惊异于他的改变,觉得他话比从前多,也愿意同他们亲近,表情也比过去丰富了不止一点半点。他只说山中惬意,令他十分放松。

“我就说嘛,带远时出来游玩多好,哪有孩子不爱玩乐的,非要拖到现在……”姨母对父亲温柔地责备,她又转过头来哄他,“明年夏天我们还上这处来,好吗?”

他用力点头,心中已经满是期待,明年,明年会不会碰上她?他想同她做朋友,但他还从未主动相交过什么朋友,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表现得很笨?到时候……他会不会还是没她高……

真正坐镇须节山的须节宗在山的另一头,素灵真人平日不往那边去,也警告过他不要擅闯,山中古刹,被她形容得好似龙潭虎穴。尽管如此,观里无酒时,她又三番五次带着他穿行数里,摸到龙潭虎穴里偷酒喝。

放浪形骸的素灵真人好饮酒也就罢了,有百年清名,超然世外的须节宗的地下竟然也藏有酒窖,且规模还不小,实在让裴远时吃了一惊。

“我跟他们宗主是老相识了!”醉眼朦胧时,素灵真人这般吹嘘。

天下之大,怎么处处都是真人的老相识?既然是老相识,怎么不正大光明地讨要,偏带着晚辈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酒意上头,真人仍像锯嘴葫芦,不肯说太多,只顾左右而言他:“偷鸡摸狗……哼哼,清清可比你机灵多了,有一次被宗内道人正面撞上,她反应快得很,马上说自己是迷路的,演得极真。哪像你,动作僵硬,步履迟缓,过于提心吊胆,一看就是来作奸犯科的。”

明明是被嘲笑笨拙,裴远时却忍不住微笑,他想象到了那一幕,女孩儿装模作样地说,自己在山上迷路,已经好些天没进食了……

“你滴酒不沾,真乃无趣!哪像我的好师侄,千杯不醉,可以陪贫道畅饮。”

于是那晚,他又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喝的还是后劲极大的“且欢”。

在榻上昏昏沉沉两日后,他于一个黄昏醒转,屋内一片静寂,窗外落霞满天,红灿灿黄澄澄,融成了一片。

他看着窗外那片绚丽的色彩,心中全是满足和安宁,他从未这样对一个人萌发如此强烈的兴趣——还是个未曾谋面之人,这多么荒唐,又多么叫他欢喜,他喜欢这种有所期待的感觉,比百无聊赖的空荡,好上千倍、万倍。

他将手习惯性地探到枕头底下,摸到书籍硬硬的一角。这本书被翻了太多遍,即使他尽力小心呵护,仍不免更加破旧。大不了,向她赔礼道歉便是,他理直气壮又恶劣地想,或者干脆就把她的书拿走,把自己那本留给她——这样两人就算交换了礼物了。

她那么有趣,那么可爱、聪明……一定会原谅自己的不告而取的。

从七月底到九月初,在一声又一声的悠长蝉鸣中,裴远时想着那个没见过面的女孩,怀揣着一个没对任何人提起的期待,在须节山上过完了元化二十六年的长夏。

马车离开素灵真人的道观的时候,天上在飘蒙蒙细雨,他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后面看,一片朦胧绿意中,道观青灰色的屋脊若隐若现。

少年的心中惆怅又茫然,他想自己不会忘记这个奇妙的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