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时立刻就想到那本游记的主人。
素灵真人挠挠头:“反正你们也不会见面,我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道她从接触萍踪,到完全掌握,花了多久?”
未等裴远时作答,她得意一笑:“一共九式的功法,她仅花了一天,便熟练掌握。”
“她与你不同,你尚有父亲支持,姨母关爱,而她的至亲之人,早就全不在人世了,早些年吃的苦,是你这般京中公子想象不出的。即便如此,她的心境仍澄明如清泉,轻易便能掌握‘物我’的关窍,一点就通。”
裴远时内心巨震,并不是因为自己苦练多天,而别人只花一天便轻松掌握而不甘,仅仅是因为——原来,她竟受了这么多磋磨苦楚吗?
那本能称作是食谱的游记的主人,能写下“腊鸡实为垃圾也”、“杀犬食犬来生做犬”的人,原来并非什么无忧无虑,喜爱生活的小童。
作者有话要说: 师弟的须节山之行就回忆到这里咯
师叔的故事,日后或许有番外。
第35章 心事
一次次从参天巨木顶梢一跃而下,感受风从耳边疾掠而过,裴远时闭着眼,在下坠的过程中尽力去感知周围天地,将身心交与给能触及的任何一片绿叶,一条嫩枝。
“即使是清晨时分,凝结在草叶尖的一滴雨露,你仍然能与之连接,将其驱使,然后——”
在即将触到地的一瞬间,少年手掌在地面一拂,行云流水地贴地一旋,足尖点地,再次高高跃起,踏着身边坚实的树干,掠过柔韧的枝条,在林间翻腾跳跃,兔起鹘落间,他再次站回了树梢。
正午的日光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他发顶,林中蝉鸣悠长,少年的额发被汗水浸湿,他不住地喘气,身体明明疲累至极,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整整一天,他将时间耗费在山野密林,时而踏着树枝高高跃起,时而提气跃出林海,甚至在素灵真人的怂恿下,他一口气飞掠数里,攀过数座小丘,越过深涧溪流,站上了目之所及最高的山峰,瞧见天边巍峨圣洁的雪山。
他最终学会了断流,原来这并不难。
同那些偏执和解,也不难。
脚下是猎猎的山风,万千绿意皆在下首,少年的马尾在风中飞扬,他垂眸看着远处起伏的碧波,不知在想什么。
素灵真人站在他身后,笑着说:“此峰名唤玉飞峰,冬天寒冷时,山峰尖儿上会有雪,太阳照着能出现玉石般剔透的色泽。”
“关于此峰,有一个颇为有趣的传说,你可想听?”
未等裴远时应答,她迫不及待道:“我们脚下站着的此处,终年有大风刮着。若是站在风口处,将心中烦恼呼喊出去,那些恼人之事便会随风四散,再也扰不了你。就算是极为麻烦的事情,下山之后也会有转机。”
素灵真人极为明显地暗示:“如何?是不是十分有趣。”
裴远时沉默半晌,抬起头望着远处晶莹的雪山,道:“顺风呼喊,不过是图内心片刻的快慰罢了,世事本来如何,还是该如何。”
他抬起手,任由风从指间穿过,低声说:“况且——我已经无甚好烦恼的了。”
他在风中转身,衣袂翻飞,向身后的灵素真人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谢过真人指点,晚辈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灵素真人盯了他片刻,无奈道:“都说了不要自称晚辈……罢了罢了。”她嘴角勾起,也望向远处雪山,悠然道:“如今的小孩,是越来越难糊弄了,先前我提及过的那个女孩儿,也曾被我带来此处,听了我编的传说。”
“咳咳,是我编的又如何……她那会儿比你现在还小上两三岁,但说的话,同你相差无几。什么‘片刻宽慰,于人无益,能叫人真正快活的,是从始至终的坚定’,哈哈!小丫头片子说起话来,还老气横秋的。”
裴远时也笑了,他觉得他们两人能想到一处,有些巧。
少年逆着风站在山巅,脚下便是万千世界,他眉目舒展,如同正月冰雪初融,汨汨溪流蜿蜒而出,带着无限暖意与新生活力。
回去的路上,二人没有再如来时那般穿林走叶,只是在山间缓步慢行。
裴远时身躯极为疲累,四肢空乏,内心却充实而轻盈,他忍不住问素灵真人,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出生时,她便难产而死,提及她,众人皆躲闪不言,似乎母亲是什么不可提及的禁忌一般,以至于他从疑惑、不解,到愤怒与抗拒,愤怒于父亲的缄默,抗拒着姨母的亲近。
个中曲直,旁人不肯透露,他就往最恶劣的方向揣测,为什么姨母身为母亲的表妹,却能堂而皇之地取代母亲的位置?为什么他如此冷漠地待他,她和父亲从不对他加以责怪?直到素灵真人叹息着告诉他,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说他的眉眼生得最像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她眼中的惆怅与怀念过于真实,令他无法忽视,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而她对那个人,除了怜惜,还有更多不可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