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手指颤了颤,停在空气里。傅恒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在这时抬起了眼。
四目相对,他颜色浅淡的眼瞳被烧得通红,而她眼里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半生夫妻,他们从未这般相对无言过。
“你怎么来了?胡闹。”傅恒嘶哑地对她说。
时春坐在卜隆为她搬来的椅子上,看着他,露出一个笑。
“我就胡闹这一次,你都不允许吗?”
傅恒嗤笑了一下,闭了闭眼,眼角湿润。
“傻子,这是传染病,连我们那么多将士都打倒了。你这时候来,是在送死吗?”
时春:“你染疾是因为缅甸气候恶劣,可这里气候已经干燥,传染源断了,军队里没有再出现更多的患病士兵。更何况,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别这么小看我。”
见傅恒还要再说话,她开口把他的话茬堵住:“都病成这样了,就少说几句行不行?横竖我都来了,你还能赶我走不成?三军因为主帅在这里耽误时间,你愿意?我既然来照顾你,你就放心让卜隆领军班师,别现在操不了的心,给我好好在虎踞关养病。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是五个孩子的阿玛,你怎么连福康安都不如了,好歹他还从不逞强呢。”
她厉害起来,是真的能唬住好些人的,更何况卜隆本就不赞同傅恒强行回京。如今既然有人照顾他,皇帝回京也派人下令不许傅恒逞强,那卜隆先带健康的士兵回京,也说得过去。
横竖傅恒如今病中虚弱,也没办法跟他们两个抗争,卜隆又是现在军中剩下的军衔最高的人,这决定就这么定下了。
大军很快拔营,清点完毕后身体健康的士兵分拨回京,留下染病的在城中医治。时春留在虎踞关照料傅恒,同时自己每天也在喝一些对身体好的药物,以求把自己身体养得结实些,不要为此病倒。
起先几天,傅恒虽然虚弱,但好歹还能和她聊天说话。他说起已经去世的其他同僚,阿桂和阿里衮同为副将,两人已经殉国。傅恒说当初阿里衮症状本来不算太重,但染病后傅恒勒令他中途休息治疗,他不从,最后病情恶化,死在了最前线。
时春想起那年山西太原的那位钮钴禄家的公子,不免感到一些伤怀。他与傅恒彼此互为敌友,又在无数个战场上并肩作战,却最终死在了异国的战场上,没有撑到最后。
她还记得他亲自来向她道歉,低头唤她一声“少夫人”,许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为人父母,没想到最后命运弄人,那么优秀的一位满洲男儿死在了沙场。
感伤过后,就是心头涌上更多的担忧。时春摸了摸傅恒的额头,依旧很热,但比昨天降了许多。
到晚上的时候,傅恒却突然烧得昏迷过去,意识全无,无论时春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时春手都在抖,不停地拧着冷水毛巾为他替换,府里彻夜灯火通明,下人们端着药进进出出。
他昏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又断断续续地醒了,没说什么,只是哀伤地看着她,让她回京。
他眼里已经没了那种光亮,更多是一种温柔和眷恋。时春知道他自己已经快要放弃了,才显出这么没生机的样子。或许是觉得死前最后一段时间有她的陪伴,已经无憾了。
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在发抖:“你去哪里?别忘了,带上我。”
傅恒嘴角露出了几分笑意,艰难地伸手为她拭去眼泪,淡淡道:“那可不行。你还有我们的孩儿们呢,将来你能亲眼看着我们的孙辈出生,然后儿孙满堂,安闲地度过余生。”
他对她说:“这辈子我唯一后悔的是,在玩意茶社的那么多年里,我竟没有一次推开路过的那扇门,看看是哪个姑娘与我有缘无份了那么久。”
时春泪如雨下,额头靠在他的手上,眼泪打湿了下面的床铺。她盯着那处泪痕,眼神忽然就决绝下来。
她低着头,傅恒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到她恨声道:“富察傅恒,你这一生若是敢抛下我先去见了姐姐,下辈子,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了。我要死在这座偏远的城里,不进富察家的祖坟,死后不与你合葬。我死都不会以富察妇的身份去死,来生你还在京城,我生在虎踞,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傅恒微微瞪大了眼,看到她红如血的眸子,才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死了,她竟再也不会回京城那片伤心地了。
时春在逼他不要放弃。
他苦笑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对她承诺道:“我不会抛下你的,生死同衾,你可不要出尔反尔。”
他知道自己是在顽抗,可没办法,他真的不甘心。看到她以后,他就更不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