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事是不能细想的,越想便越是大不敬。淳雪每每在夜晚睡不着,独守着她的宫室,躺在床上瞪着头顶的床帐时,便越忍不住想胡思乱想。

倘若进宫的是二姐,现在会怎样呢?艳冠六宫吗?然后呢?圣宠不衰?会封嫔吗?会的吧,皇上肯定喜欢她,那么有没有可能怀孕呢?倘若真那么受宠,会有皇子也是肯定的吧?既然生了皇子,那就能封妃了?四妃够了吗?哦,现在正空缺着呢……

停!停!每次越往后想她就越兴奋与恐惧交织,一方面忍不住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禁不住惋惜。

这种复杂的心绪在她又一次瞥到富察家那位骄子的身影后达到了顶峰。

没错,就是因为他,就是因为他们富察家,皇后才撸了姐姐的秀女名额,却不成想生生把他们纳兰家遛了一圈,耍弄了个透顶!

她不知道今天她是怎么了,看到富察傅恒的第一眼,就感觉一股火气从胸膛中直往脑袋上蹿,那日储秀宫里贵妃用尖利的甲套挑起时春下巴的一幕跳进她脑海里,那种耻辱的痛又涌上来。

她不避,却反向那队侍卫迎了上去。

宫中宫妃大多避嫌,倘若在宫道无意中遇到巡逻的侍卫,也只避开,倘若避无可避,也只互相见个礼,就赶紧分开,免得落入宫人眼里,平多流言。

因而在这宽敞的御花园里,舒贵人不避,却走来迎面相撞的画面,着实让这队侍卫都愣了一下。

“见过舒贵人。”傅恒飞快反应过来。

宫中嫔妃见了富察家这位少爷,一般都客气得很,谁也不想得罪皇后的弟弟,皇帝身边的红人。然而今天舒贵人挑起下巴,趾高气扬又面色不善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行了礼,才从喉咙里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富察侍卫。”

傅恒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说道:“舒贵人若是没有旁的事,奴才就先走了。”

“等等,”纳兰淳雪微笑着说:“我有话想对侍卫说,侍卫先留步。”

傅恒微微皱了下眉,示意身后这队侍卫先去例行巡视,等他们都离开了,他才道:“不知道贵人寻我何事?”

淳雪只睨他一眼:“我听说前些日子太后问责侍卫与一个宫女?我倒是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宫女能得富察侍卫青眼,要知道,侍卫可是有了名的目高于顶,不知践踏过京城多少贵女的颜面,却原来您的口味在这里啊?”

富察傅恒生为骄子,所见之人,无不慑于富察之名,对他客气有加,如舒贵人这般刻意刁难,又面色骄横一看就不像什么善茬的,还是头一回领教。

他眉峰一动,却想到这位贵人的姐姐正是时春,于是只是嘴角一抽,也不欲较真了,只听着,到底说来是他理亏,被她姐妹发泄一通,也是应该的。

淳雪不知道他是谦让,却只当他心虚,她冷笑一声,用眼尾扫一眼傅恒,心内被这富察家四子的容光震了一下,但面上依旧一幅刻薄模样:“别说本主刻意找你麻烦,只是侍卫做事真的不厚道。您以公徇私在皇宫里跟宫女纠缠不清,却害得我姐姐名声有损,更是借此被贵妃折辱。您是有名的君子,可我姐姐也是一等一的好女儿家,就这样被你们富察家耍弄,把我纳兰氏踩在脚底践踏,这奇耻大辱,我心内无法释怀,纳兰氏,更无法原谅。”

她心知无法撼动这将星辈出、根系深厚的富察一门,但今天对富察傅恒出言讽刺,却着实让她心头畅快了些,她也明白,她这么做,也有泄愤的情绪在里面,姐姐并不介怀此事,她只是借机迁怒罢了。

傅恒的反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眼前人生着一幅山水画卷一般的模样,极淡的五官,轮廓却深邃,像被刻刀雕琢过的一块白玉,素日里一幅没什么情绪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瞳却清澈透亮得很,总之收敛起情绪的时候看着不太像将门里出来的子弟,更不太像白山黑水根子里能长出来的八旗子弟。

傅恒生得更像魏晋世家里那些士子文客,脸上每一处都细致得如诗如画,走过红墙黄瓦青石的紫禁城的时候,山水铺陈开来,有些意象被掩在青山黛雾后,吹来一丝微凉的水汽。

凉如水,淡如空气,眉目可入画,便是富察氏少君子。

然而此刻他周身的淡漠被打破,若刀裁的长眉下,眼睑一下抬起,睫毛乌黑细长,如剑一般根根分明,那双罕见的琥珀瞳孔微微眯起直视舒贵人,他居高临下地投来目光,下颔一收勾出一道锋锐的轮廓线条。

“高贵妃?怎么回事?”

他不再口称贵人,语气强硬起来,其实本算僭越。

但纳兰淳雪直面他,只觉被令人心惊的兵戈之气瞬间包围,她骇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