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 在一场划时代变革的初始,最先看见平静表象下有暗流涌动,意识到当下制度会给人带去压迫的,并不是真正被阴云罩顶, 被覆盖在那只无形巨手之下的人。

长期生活在阴云下的人会被环境所同化,不知道天空原本当有自由的颜色,长久执行的规则逐步固化,成为深入人心到媲美常识的条框。

于是,在这场庞大的“温水煮青蛙”下,反倒是站在框架高处的人往下看, 他们方才能看见不合理, 发现原来, 金碧辉煌的金字塔尖下层堆砌着数不胜数的“垫脚石”。

崖会泉很少去了解父母做过的事, 崖倚松和俞见月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稍显陌生,他过去也一直太忙,时间于他来说太紧凑了, 从十岁发生变故的那天起,他的生活就仿佛进入“加速模式”, 让他一刻也不能停地不断往前奔跑, 他好像永远在为了取得下一个阶段的目标而忙碌,永远没有空闲,也不知疲倦。

在维系生活都已是如此需要努力,那两个人的资料还不是被删除就是被加密的情况下,谁又还能强求一个只有电子管家的孩子去查探到什么。

等崖会泉后来长大, 他拥有的不再只是电子管家,然而山一样沉重的责任与偌大的星区战线朝他的肩头压下来,令他也只能一直往前看。

在奔忙岁月里,人都只能顾得上眼前的东西。

更别说随着年月逐渐过去,“父母”在长大成人的崖会泉这,已然变成了一个和他们的名字一样陌生的名词。

他很多年没听人这样提过他的父母,从宁副院长口中说出来的那两个人比他记忆里还要陌生,几乎像两个同名同姓,彻底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

为此,崖会泉甚至有几分不真实感。

沃修似乎在宁副院长说到“想要断层的文化物种资料重新续接”时被触动,对方的手在那一刹那紧了紧,崖会泉的不真实感恰好被那加重的两分力道攥破,他无言回握沃修的手,指腹在对方手上安抚擦过。

“他们认为星盟像一个荣光璀璨的玻璃罩。”崖会泉说。

这是他在宁副院长提起崖倚松和俞见月后第一次参与进话题。

“没错。”宁副院长为他的终于出声飞快看他一眼,对这个说法颔了首。

星盟强大鼎盛数百年,它从建立之初就揽走了时下最优质的人才,设下苛刻的准入门槛,像一所讲究择优录取的学校,只愿意向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通过考核的优质生源敞开怀抱,让优等生们踏入它金碧辉煌的大门,再与这些优等生合作共赢,把彼此都推向更高,地位更牢靠的巅峰。

然而,就在它最为如日中天,看似是已然到达了顶峰的黄金时代里,却有人认为它像一个玻璃罩。

“就拿追求体面这件事来说吧。”宁副院长试着举例,“‘追求体面’本身没有错,体面也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但如今,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除了被要求能力出色,专业及综合实力过硬之外,还被做出形象要求,超重与谢顶都会登上媒体报道,被当做严重丑闻对待,甚至有几率影响职业生涯与业界口碑,这难道不是一种极端么?而假如这应该被视作一种极端行为,它是过度的,不必要的,可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认为它有错,人们反倒是都已对这份要求习以为常,默认严苛的形象管理该被算在考核标准里,默认摆在台前的一切都该赏心悦目,就连将军们身上的伤疤都是不美的,是不符合‘良好公众形象’标准,应该被祛除的?”

说到“将军们身上的伤疤”时,宁副院长特意又看崖会泉一眼,他在举例中专门提了个更易让人感同身受的小点,希望它能更好突显事情的荒谬。

崖会泉那个瞬间却是撤走了视线,他好像往沃修那边微微一瞥,沃修的目光也正垂落在他身上,他们交换了微妙的目光。

宁副院长继续说:“这份认知的固化,就是悄然笼罩在民众身上的一小部分‘玻璃罩’。”

星盟建立起了貌若美好灿烂的理想乡,从第一星系到第四星系都讲究文明,自由平等观念深入人心。

但璀璨的光芒假如太强,它也会遮蔽人的眼睛,关于荣光鼎盛的呼声听得太多,它还会麻痹人们的耳朵。

“玻璃罩”也许起初是为了保护而立,星盟的奠基人们包揽下了当年最适合人类集聚的星区,星区内覆盖有大大小小无数宜居行星,然而,“孤芳自赏”式的断绝交流,竖起切断沟通的高墙,让保护就也同时变成桎梏。

桎梏是适合古怪花朵生长的土壤,被聚集在有限天地里的人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耳边听到的都只有赞美,占据公民数目更广大的普通居民们被养得中立良善,成为容易陷入“羊群效应”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