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默默放下克里斯汀,很快直起身,撇过头去,像是生了闷气,但是逆着光也看不清他的脸。亚伦没敢抬头,面无表情地给兄妹俩结了酬劳,目送他们手牵着手,匆匆下山远去。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用力抓紧米哈伊尔腰间的衣服,牵着他大步往山上走去。米哈伊尔有点受惊,别扭地被他拽着走,忽然之间感到温度和湿度一变,知道他们来到了一棵失去生机的大树的阴影里。他茫然地抬起头,亚伦依旧戒备地抓着他的衣服,好像怕他是出于“米哈伊尔”的正义感和良心才陪到这里,很快就要回烈阳城去。
手提箱连着里头亚伦的宝贝药箱砰地掉在地上,连锁扣都摔开了,这口箱子本来就是米哈伊尔运气好捡来的,锁扣是坏的。亚伦低着头,咽了口口水,抓着米哈伊尔的衣襟,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
这实在是太尴尬了。他茫然而痛苦地想,米哈伊尔不应该为他变成这样,任何一个天真快乐的年轻人都不应该。他清醒得很慢,记忆中的上一个画面是让娜亲吻自己的脸颊,说新年快乐。
但在这缓缓下沉的夕阳中,他又想起了无数米哈伊尔微笑着亲吻他的片段。这里是诺伦,他知道面前的是翡翠城,米哈伊尔什么都不知道,但米哈伊尔把他带回来了。
即使在最绝望、最自暴自弃的时候,他也从没有妄想过以这种方式得救。没有奔波,没有劳累,朝阳升起的时候有一个吻,黑夜来临的时候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奇迹般的,一切都过去了。这已经超过了老派贵族的不劳而获,只有神会愿意这样善待祂的爱子。可那样一来他还如何开口?在踏上这段旅程的时候,他就失去米哈伊尔了。
山顶上一片寂静,连树叶和枯草的簌簌声响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头顶传出一声犬或狼类的呜咽,亚伦慌忙抬头,几颗眼泪劈头盖脸地啪嗒掉在他的脸上,沿着额头和鼻翼流到下巴上,连眼镜都打湿了。
“对,对不起,我,我不想哭的,我是说……”米哈伊尔低着头嘟哝着,拿手背擦眼泪,却哭得更厉害了。亚伦爬到边上的一块石头上,踮起脚去捉他捂在脸上的大手,亲吻他湿漉漉的手腕,说:
“是我该说对不起,米申卡。”
米哈伊尔的眼泪比冬天的钢铁还要苦涩,但他打了个哭嗝,任性地说:“叫我米沙。”
“怎么又要改成米沙呀,好米沙?”
这么说着,亚伦倒也不是抱怨,只是松了口气,想,米哈伊尔还是那么可爱,那就是世界的希望。少年人就该这样,想到什么就要什么,世上的一切都该是围绕他转动的。米哈伊尔配得上这份任性,更何况,他说起话来就像在撒娇。
米哈伊尔又抽了两下鼻子,就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哭泣,红着脸说:“在波托西的时候,你是叫我米沙的。”
亚伦想起十六岁的米哈伊尔,恍惚了一阵,高兴又难过地轻声说:“你怎么能一点都不变呀,米沙。我是不是害你吃了很多苦头?”
“没有!”
米哈伊尔响亮地回答道,抽着鼻子傻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在夕阳之中也看不清里头的金光。
因为他看不见,才想要亚伦叫他米沙的。联邦语的“米沙”和诺伦语的不太一样,亚伦会用前者的方式叫他,在“一”的重音上多停留那么一瞬。那时候,亚伦会下意识地抬起下巴、眯起眼睛,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在微笑一样。
亚伦抬头看他,说:“我也喜欢你叫我亚伦。你知道吗,米沙?你这么叫我的时候会在‘亚’上停留得久一点,所以总是笑着的。你怎么样都很好看,叫我‘阿诺德’的时候也会把‘阿’拖得比其他波托西人长一些。——对不起,跟我待在一块总是有倒霉事。”
“才不是因为那个!”米哈伊尔又哭了起来,“我是自己要做这些的,苦头是我自己要吃的,你不可以当做是神——其他人为你做的!是我做的,因为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没有人比你更好了,但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喜欢你。在波托西的时候就喜欢你,我又不会说谎,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亚伦捉着他的肩膀教他靠过来一点,自己凑过去亲吻他湿漉漉的白色睫毛,轻轻地吸吮那双眼睛里不断涌出的眼泪。他从没有尝过这么苦涩的味道,可那分明又是一种鲜活的、叫人欲罢不能的味道,诺伦古代传说里的不老泉也比不上。
米哈伊尔抽抽噎噎地抓着他手肘处的衣袖,微微弯腰,抬了抬下巴,向他索要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