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页

女人浮上来大口喘息,拍着胸口咳嗽,脸涨得通红。但很快,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因为她看见了自己洁白细腻的手掌,难以置信地拨开水面的花瓣,在倒映着月光、散发着热气的池水中,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脸。

皱巴巴的水面里的她看起来比辛勤劳作的少女时代的她还要好,不算很漂亮,但似乎还有改变的机会。她呆呆地盯着水面看了许久,屏住呼吸、握紧双拳,然后她发现,那些原本新鲜的花卉全都枯萎了。

米哈伊尔伸手捧起池水,慢慢地浇在她头上,说道:

“女儿,你的信救了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吧!你的灾病痊愈了![1]”

少年的声音充满威严与庄严,在午夜的公园里回荡、飘荡、消失在远方。

南希站起身来,水流沿着头发和衣服汩汩流下,将她身体里最后的绝望也带走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生机从每一条血管每一根骨头里迸发,连呼吸都变得轻盈畅快,缺失或松动的牙齿重新生长、稳固,灰白的头发尽数脱落,她的长发像秋天的稻草一样金黄美丽。

米哈伊尔伸手要扶她一把,她却自顾自呆愣愣地爬上喷泉边的青铜雕塑,轻快地跳了下来,仰头看向米哈伊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米哈伊尔穿好自己的外套,朝她鞠躬致意:“已经很晚了,南希。很抱歉,我也得离开了,无法给您更多的帮助,只能祝您好运。愿父神赐福与你!”

南希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成列的鹅掌楸之后,忽然发现身上的水已经干了,青铜座上的白蜡烛还在燃烧,却丝毫没有变短。她在她宽大的鞋子里找到了十二枚两便士的硬币。

第二天清早,维克多在森林里弥漫过来的晨雾之中打了个喷嚏,正在给妹妹绑围巾的时候,被米哈伊尔拦住了。

围巾是他昨天去交差的时候,在子爵小姐居住的那条街道上的垃圾桶里找到的,破了一道口子,不过很干净。他们刚刚吃完面包和热茶,出门来找工作。

米哈伊尔跟他打招呼,他也已经忘记自己那点微妙的怨恨了,笑嘻嘻地调侃道:“早上好,米沙。昨天晚上和南希过得怎么样?”

“我看不见呀。”米哈伊尔笑着说,“不过,我想她应该是一位美丽的女士。”

维克多长着雀斑的脸皱成一团:“您还真是心地善良啊。算了,你找我什么事?我还得去赚钱呢——”

他的最后一个音节猛然拉长,整个人见鬼似地伸长脖子往街道另一头看去。

南希刚刚从那里跑过去,穿着昨天的衣服和鞋子,饱满红润的脸颊比五年前还要好得多。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木质太阳十字架,大概是赶着去找工作。对她那样健康年轻的女孩来说,只要能吃苦,就能有饭吃。

等她走远了,维克多也没能喊出她的名字。半晌,他僵硬地转回头来,对上了米哈伊尔的脸。后者正微微弯下腰来,好叫他说话不那么费力。感觉到他回头,米哈伊尔微微笑了起来,温和的嗓音和笑容竟给他一种微妙的压迫感。

“我没有骗你,维克多,我家老爷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维克多以为他指的是“我主”,嘟哝了一声“还真是”。当然,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理解对了,毕竟,南希一夜之间发生那样的改变,只有神可以做到。

牵着他的手的妹妹忽然抬头问米哈伊尔:“他治好了南希,那么能救救土豆吗?”

米哈伊尔愣了一下,维克多训斥一声,女孩却认真地看着他:“大人们说,我们饿肚子是因为土豆生病了。”

“咱们又没有饿肚子!”维克多说,“只要好好工作,谁也不会饿肚子。去帮妈妈洗衣服吧,克里斯汀。”

“我听到了,经常有大人这么说的,什么‘病菌’。”克里斯汀细声细气地说,因为说话也要耗费体力,“妈妈总是吃不饱,你把你的面包分给我,我给妈妈,妈妈发现多了,又分给你。笨蛋维克多,你和爸爸要工作,得吃的多一点才行。”

维克多有点脸红:“我没有把我的份给你,一直是妈妈在分面包。好啦,我们家不是每周都能吃上一次肉吗?哪里会饿死啦。你没出生的时候那才叫惨呢,我们和南希一家挤在一个房间里,晚上床上床下睡满了人,连翻身的地方都没有,白天还要出租床位。你出生的时候,咱们至少有自己的瓦斯炉了!”

“可是为什么米哈伊尔殿下不来呢?”女孩固执地揪着土豆不放,“‘丰收祭司’从来没有来过诺伦,瘟疫却来了。土豆和面包都变贵了,我知道的!”

“这是战争。”维克多说,“这是自由的代价,克里斯汀。这是女王陛下和每一位大人的决定,诺伦的每一个人都要有尊严地活下去。打赢了战争,教会就不能再抢诺伦的钱,据说到时候为了庆祝,会免税两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