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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米哈伊尔又苦笑起来,是一种很难在十六岁的少年身上看到的无可奈何的笑容,像他这样不愁吃喝的十六岁少年原本不会无可奈何的,“在我‘打败’希尔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这事。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天生高人一等。农夫不是蛇,可我也不是农夫,我是父神降下来的天使。然后,米迦告诉我,我还要变成神。”

阿诺德脸上那点僵硬的笑容也消失了:“您自己想做什么?”

米哈伊尔反问:“您呢?”

“我没得选。”阿诺德耸耸肩,“也许你还有。”

“我们都有的选择。”米哈伊尔站起来,抖抖斗篷,挂在臂弯中,顺手熄灭了火堆。

“您走吧。离开这儿。格蕾祭司离开波托西后会回烈阳城复命,接受为期两年的深度考察和进修,伊里斯王国会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远一点的艾登也不怎么注重教会的规矩。”米哈伊尔哀伤而眷恋地望着他,火光猝然消失后他看起来面无血色,“烈阳城对您来说太危险了。您是去自杀的,我感觉得到,我确信,不要戏弄我了。但是——请您听我说完——行行好,给我一点时间,为我多活几天。我也许无法征服教会,也许一直生活在打败希尔的谎言中,但有些事总得试试才知道。”

阿诺德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跟此前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几乎让米哈伊尔看见实质的生机从吸血鬼的尸体中焕发出来,好像他那几句话变成了密特拉神降时发出的言灵,叫死人从坟墓里走出去和父母亲人团聚。可是“阿诺德”已经没有父母亲人了。“阿诺德”是他遥远的祖先的名字,米哈伊尔甚至不知道医生的真名,他没有名字,只是一只被所有的“爱德华兹医生”的荣耀压得想死的吸血鬼。

阿诺德说:“好啊,殿下。请您好好看看您的教会吧。我不知道修道院还有没有资料存留,要是您看见,千万不要告诉我。您看完会知道我和教会一样有罪,随你先杀哪个。但是不要告诉我,请您骑着爱弥儿来找我,劳烦带一束花作为我告诉您今天这些的报酬。随您用光辉少女还是贞洁祭祷,笑得开心些,我有赞美过您吗?那我现在说吧,您是我见过最美丽的——”

“我不会杀您!您没有做错任何事!”米哈伊尔固执地说,“我们才认识多久,您就觉得可以替我做出决断!”

“……小声点,殿下。”阿诺德低下头去,擦起了眼镜,“您也说了,国境之内圣徒的力量格外强大,也许这会儿就有人听着,准备打个埋伏呢。”

米哈伊尔看着他,展开斗篷披在肩上,在右胸扣上太阳十字胸针,目光如火焰,声音似春雷:

“那就让他们来吧!”

两道流光从远处飞掠而来,“光辉少女”和“贞洁祭祷”倏地刺进他身侧的草地。

朝阳从地平线下,在米哈伊尔背后升起,像一轮冰冷神圣的光环,照亮秋日湛蓝的晴空。

米哈伊尔穿着祭司的白袍,披着圣人的斗篷,身侧是骑士的骑枪和驱魔师的长剑,灿烂的金发和白皙的皮肤融化进阳光里,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比星空更深远、比海洋更清澈。他望着阿诺德,像农夫在雪地里望着一条冻僵的蛇。

于是阿诺德说:“伊莎贝拉说的不对。一个能在冬天到处乱跑还有闲心救一条蛇的、浪费牛奶喂它的农夫哪里轮得到太阳神来拯救呀?要是拉撒路们排队进天国,等明年圣诞节都轮不到那个富农。”

米哈伊尔问:“您仍然梦想太阳神密特拉的神国吗,即使遭受了所有这一切?”

阿诺德的神情难看又扭曲,看着他胸口的十字架:“我生下来就受了洗,直到今年八月还在交什一税,每周去修道院做礼拜,我就是太阳神信徒。圣徒的恩怨与我何干?杀了爸爸妈妈的是教会,是那些打着密特拉的旗号自相残杀的人类。我记得小时候亚娜给我的十字架在圣诞夜的温暖,也记得您以祂的名驱散的湿寒和疼痛,把我从烈阳城救走的米迦也是祂的圣徒啊!”

他说话的时候,米哈伊尔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直到此时也没有移开目光。

米哈伊尔说:“我爱你。”

阿诺德愕然抬头。

“最后给我一个吻吧。”米哈伊尔轻声说,“您可以拒绝。我只是——”

阿诺德大步上前,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嘴唇。米哈伊尔弯下腰来,像所有古老或当世的教会壁画里从天而降接引死者灵魂的天使。

“那枚胸针,绿宝石那枚。”米哈伊尔还没睁开眼睛,阿诺德凑在他的唇边,哑声说,“可以还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