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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总是这样假惺惺地顾及孩子的脸面。米哈伊尔看着那个吹长笛的女孩,往杯子里吐了一长串泡泡,漂亮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乐队的曲子换了两轮。大热天的,乐队站在树荫底下,路上的人不多,除了悄悄弹金币玩的米哈伊尔,没什么人打赏,倒是有一群小青年欺负他们是外乡人,想叫他们换个地方,把树荫腾出来。一帮人差点打起来,米哈伊尔咕哝一声,眨眨眼睛,从不远处抓来一片云。

中央公园刚凉下来没多久,阿诺德就到了。

那只包旧牛皮的木头药箱两侧有金属环,医生拿一根皮带扣住,将它斜挎在肩头,一路都是如此。他的笑容真诚了一些,皮带在肩上留下深深的勒痕,想来收获颇丰。

阿诺德远远朝米哈伊尔打了招呼,走近前来,说:

“让您久等了。就在公园边上,‘金獾’酒馆,提供冰块,也许没那么凉快,不过聊胜于无。——抱歉,我该让您先进去等的。这几天外面很热。”

“没事,我喜欢太阳。”米哈伊尔看了一眼那支还在表演的乐队,站起身来。

餐馆是幢不大的单层木屋,没铺天花板,陡峭的双坡屋面内侧,裸露的木框架上吊下来几盏灯,烧的还是较为昂贵的精油蜡烛。窗户不大,屋内阴凉,木质桌椅上有一层圆滑的油光。米哈伊尔跟着阿诺德在一个外边有树遮挡的窗口坐下,矜持又好奇地东张西望。

店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用餐了。阿诺德告诉他,波托西就这德性,以往偶尔过几个需要禁食一两天的节日,大家还会老实遵守一下,现在要四十九天,富人每天吃五花八门的斋饭都受不了,靠修道院和政府救济的穷人哪还能活,更不要说那些干体力活的农民和工人——后者中的大多数本来就是因为吃不饱饭才进城来的,谁管你禁食期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把能吃的东西都塞进嘴里,等你们几个圣徒走了,市长一家还要征用市政厅的房子开舞会呢。

米哈伊尔捉摸不透阿诺德究竟是对教会还是市长不满,但还是托着脸颊,高兴地听着,偶尔问几个无聊甚至冒犯的问题,也能得到回答。

乐队的歌声传了进来。这群人是逃亡路上聚起来的,乐器五花八门,鼓手和小提琴手配合默契,口琴和长笛不合群,水平还可以;一对双胞胎在操作轮式里拉琴,用双管芦笛的小男孩紧张得老是出错;手风琴一直在偷懒,唱歌的小伙子和小姑娘倒是声音嘹亮、饱含深情。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这是第三轮《喀秋莎》了。米哈伊尔喜欢这个,今年在联邦那儿头一回听到的时候就喜欢,不是为了那位姑娘,但他常被人称为“光明的太阳”。罗林斯叫人把为他拉手风琴的老人请出城去。

“后来那位老人怎么样了呢?”米哈伊尔忽然问,“在我们刚占领的城市,一位老人被驱逐出城。他会怎么样?”

戴白头巾的侍从端来了冰镇麦酒。米哈伊尔看着那两杯略显浑浊的金黄色酒液,咽了口口水。他没喝过酒,圣徒们神父们告诉他酒和享受都很不好,但是酒好香。

阿诺德将酒杯往他那边推推,端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看着他很久没有开口。医生的神情严肃而冰冷,且带着点不知向谁发出的愤怒。半晌,他笃定地说:“他活不过晚上。”

少年骑士鲜红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抿了起来。他看起来并不非常失望,只是十分难过。一口气喝完小半杯酒,米哈伊尔学着其他人用手背擦擦嘴,说:“感谢您的诚实,阿诺德。”

阿诺德微微笑了一下,问他吃不吃蘑菇。这家餐馆使用黄油,黄油煎蘑菇做的最好。只有很少几道菜,为了让富人们“体察民情”、“换换口味”才会用到猪油。米哈伊尔倒是想试试,但被阿诺德提醒,谁都能犯戒,您不行,这和“尽量别碰”、“不可沉迷”的酒不一样。——当然,您要是想试试,我保证守口如瓶。

米哈伊尔当然不会犯禁。医生这几天都严格遵守教会律例,没吃什么东西,一下子吃太多对肠胃不好,只要了份牛奶布丁,桌上的炖菜烤肉基本上都进了米哈伊尔的肚子。米哈伊尔平时三餐都有人照顾,可不会像这样爱吃什么吃什么,也从不吃味道这么浓郁的食物。阿诺德慢吞吞地将碗里的布丁搅得稀碎,劝解他说没事,您才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活动又多,能吃是好事,补充盐分也很重要;而且您现在身体很好,但身材有些偏瘦。米哈伊尔看着他,眨眨眼睛,模仿其他顾客,伸手过去跟医生碰杯,喝了一大口麦酒,和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联邦的税制改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