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火漆文书递到裴钧手里,急召他速速回京觐见。裴钧一时心急不待多想,人已骑上了回京的马,可两日中带着人手风餐露宿地奔回京城去,他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他以命护了十六年的人,竟是佯作重病、布下罗网,为的只是与蔡氏、张家一道拿下他。
他一入京中就被守军捉拿,即刻又被押到忠义侯府询问库银何在。彼时府中从各地商号运来的米面、银两恰恰尚未转出,忽而就变作他人赃并获的铁证,叫贪墨和以公贩私的罪名尽数扣在他头上。
举家抄没与仆从罹难接踵而至,昔日党朋纷纷落狱。梅家饶是早得风声举家出京,可在逃往晋中的路上,殿后的梅林玉也最终还是被捕。而他身上能证裴钧清白的账册,在押送途中又莫名尽失,任凭他拼着性命申诉再三,也没有一个讯官肯听他狡辩。接着,裴钧在牢里得知董叔病故,于轮番审讯中,听方明珏与闫玉亮低语,才知道萧老将军被禁军带走,萧氏一门身在边关的将领已被全数召还罢免。之后也不知在牢里关了多少日子,再几次刑讯后,他才在满眼血污间听闻牢外送饭的狱卒谈笑,说是闫玉亮终于没能撑过去……
从那时起,他开始回环往复地做一个梦。梦里他坐在马车上,摇晃中,只见坐在他对面的母亲仍在穿针绣衣,而父亲靠着车壁打盹。十一二岁的裴妍坐在他身旁,正满眼新奇地望向窗外,不一会儿便喜呼一句:“到了!”说着便拉了他的手,一把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一时京中风物扑面而来,车水马龙,雕楼画角,直入浪涛将他淹没。他梦见董叔带着他在满园木槿间疯跑,他梦见自己被同街的娃娃指着鼻子叫乡下人。他梦见自己满头大汗跑到董叔跟前,大声鼓气地跟他嚷嚷:“你们京城人怎么那么坏啊!他们都骂我!”
梦里老态未显的董叔一下子就笑弯了腰,把他抱起来哄道:“往后小少爷也是京城人了,是将门之后,高门之子,谁再敢说三道四的,咱就叫他尝尝拳头!”
耳边是孩童退散的叫嚷,眼前是迷蒙的雾。他梦见自己冒雨往巷陌中跑去,身上麻白的孝衣换作了青绸的衫子,手里的长枪换作了夹满黄笺的读悟。推开门,仍是韶华年岁的裴妍正站在碧塘边的花树下,回眸看向他笑。转过池塘去,只见漫天雪雾里,一个躲在假山后的皂衣少年已跌坐在石头上,玉容一怒,起身推开他拔腿就跑——
他似被推落悬崖,陡然就从这迷梦惊醒,睁开眼,口舌与手脚的剧痛再度袭来,气若游丝中,忽闻牢外正有人叫他:
“子羽,你听我说,我替你备好一条路子……”
……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实则前世临死前和今生再世为人后,他脑中都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叫他一经想起便后背生阴——
从眼下情状看来……如果说他前世落难时,六部之中背叛他的是崔宇背后的沈家,身边背叛他的是养在府中多年的邓准,那邓准虽然知道他一切行踪和见过的人,但却不绝不会知道他转运库银、粮饷的的时日,也不会知道他兑换银钱的目的。而这些消息,崔宇是清楚的。但崔宇是个多么守口如瓶的人?就算沈氏能从崔宇平日行止间窥得蛛丝马迹,可牵扯到如此事关人命的消息,崔宇又真的会疏忽到让她得知一切么?
当时知道这消息的,除了裴钧,只有五人。五人之中,闫玉亮前世先于他死在狱中,是到死都在把所有罪过往身上揽,方明珏更是从头到尾与他同刑,就连崔宇和梅林玉最后也被关进了大牢里,可反观曹鸾……
他每每想到此处,就绝难再想下去,可今时今日他却不得不问自己:
那时的曹鸾,真的是凭多年手段才从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的么?可再回京城直如再进龙潭虎穴,在他这囚徒眼中看来是重情重义的营救背后,难道就真的就只是“情义”而已么?那曹鸾又为何要说“对不住”他,为何离开京中的时机就那么赶巧?他离开之后,蔡氏的鼓吹和张家的弹劾,又真的足以让姜湛确信他是个奸佞么?如果不是,那姜湛究竟是怎样、又是从何处得来了实证,才能确信他真的做出了不可原谅之事?
想他前世为姜湛付出十六年,恩缘纠缠、共度患难,难道姜湛真的不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情”字?难道姜湛真的对他从没有过真心?难道姜湛身为帝王的戒心,真的能将一切情义尽数斩断,无论他谋逆是真是假,只要事起,先想的就必然只是杀掉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