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烘干“阿诺德”和那条包裹过帕翠西娅的斗篷,“阿诺德”用骑兵们的行李箱装了骨灰盒和金子,米哈伊尔带着沉默的爱德华兹少爷骑上全身披挂的战马,迎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雨、云、枯枝败叶和教会的追兵奔驰。“阿诺德”抱着手提箱坐在他身前,他脚踩马镫夹紧马肚坐稳,右手揽着实际比他年长好几岁的爱德华兹少爷,时刻为他提供干燥和温暖,左手握着一杆长枪,背上还绑了六把敌人的武器。雨和沉没的日光迎面而来,此时此刻,就算是圣子亲临米哈伊尔也要在死前用手中的枪刺穿祂的心脏。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们冲出暴雨,天也黑了。青年脸上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皮肤透出病态的红晕。他发烧了,迷迷瞪瞪的,却死活不肯昏睡过去,瞪着一双眼白分明瞳孔涣散的绿眼睛,望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米哈伊尔在一处小路上杀了战马并焚毁了痕迹,抱着青年和他怀里的箱子冲进一间废弃茅屋。
这是个在战争中荒废多年的村庄,村民们离开的时候几乎带走了一切,看起来并不那么紧急。第三圣战的开端是“神典”西希家的死亡,圣徒的内战几乎撕裂了教会,但到底还是要给境内信徒们一点信心,不好太过酷烈地对待他们。不过也过了十多年了,这是唯一离他们近些、屋顶漏雨不那么严重的屋子。
米哈伊尔口中吐风,扫净地面,将抱着箱子的青年放在地上,转身脱掉盔甲扔在角落,翻出几个朽坏的木头柜子,施法烘干后堆起来生了火。细雨连绵的秋夜寒冷非常,米哈伊尔隔着盔甲都发现青年在发烧,难以置信从维克菲尔德到这里的这么多夜晚他们是怎么挨过来的。
屋顶漏雨,土墙漏风,米哈伊尔小心地挨着墙根,用法术堵住缝隙,大一点的漏洞只好弄些茅草塞上,一边悄悄观察“阿诺德”。
青年烧得厉害,脸色惨白,却固执地睁着眼睛望着火堆,怀里抱着那只手提箱,沾着血和土的指尖从衣袖里露出来,小心地勾住了一点布料。过了一会儿,他缩起膝盖,垂下脑袋埋进去,褐色的头发软绵绵地耷拉在头上,露出一道被水冲得发白的伤口。干燥之后的袖口又脏又硬,污浊的血艰难地往下落,混杂着伤口化脓时流出的黄水。
米哈伊尔拆下胸甲,洗洗干净接了雨水递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臂。青年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就着他的手喝了点,半晌,说:“谢谢。”
“不用谢。”米哈伊尔把胸甲悬在篝火上,举起双手靠得更近些,轻声说,“请让我给您处理一下伤口吧。”
他靠近的时候,青年那一对黑色瞳孔倏然放大,迟钝而呆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米哈伊尔想起阿诺德那只灰白色的瞳孔,停住了动作,久久地望着这双温软的绿眼睛。它们的眼白中布满血丝,但绿色虹膜清澈柔亮,一对瞳孔茫然地扩散又收缩,大概根本看不清米哈伊尔。青年也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以为对方在看灰尘四散的空气。
青年舔了舔嘴唇,双手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米哈伊尔固执地跪在一边,看着他一动不动。
“我不,相信你。”半晌,青年差点睡着了又惊醒过来,像是突然发现还有个米哈伊尔在一样小声开口说话,高烧和病痛把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又绵软,“但是……”
“但是你没有别的选择。”米哈伊尔的语气很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不管“阿诺德”是否看着自己,他认真地看着“阿诺德”,“我是来救你的。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您受伤很重,我要害您,您也没法反抗不是吗?放松一些……不会有人追上来的。想想克里斯汀,你得活下去,治好病去救她对不对?”
青年累极了,没力气抬头看他更没力气思考他说的是些什么狗屁,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怔怔地盯着火堆,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你是教会的人”。
僵持许久,他慢慢地放下怀中的箱子,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他的两只手上只有六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