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躺床上时,她还在想这件事情。

她原以为,柳蕴安在提醒她跟福平公主赶紧逃跑的时候就已经醒悟过来了。

可如今来看,她的确是没帮着三皇子,可她处事风格却丝毫没变。

谨王刚刚登基,因着是从佑帝手中夺过来的皇位,暗底下不服他的人有很多,有人甚至骂他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确是需要稳定朝堂。

但,谨王并非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他夺皇位,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百姓。

柳蕴安一心想掌握权势,想讨好上位者,却用错了法子。

想到那日柳蕴安算是救了她,柳棠溪想跟她好好聊一聊。

柳棠溪翻过身来,问:“相公,我能去看看二妹妹吗?”

卫寒舟没想到自家娘子会说出来这样一句话,想了想,道:“可以。”

第二日一早,柳棠溪坐着马车去了寺中。

柳棠溪到时,柳蕴安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仰望天空。

听到动静,柳蕴安看了过来,瞧见来人是柳棠溪,她微微挑眉,笑着说:“没想到你竟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柳棠溪挥退了随侍的下人,不客气地说:“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来的不是你希望的人。”

说着,她坐在了柳蕴安身边。

“怎么会?大姐姐能来看我,我求之不得。”柳蕴安笑着说。

说完,她转头看向了清荷。

“你去寺中打些水过来吧。”

清荷知道自家姑娘是想要支开她,有些警惕地看了柳棠溪一眼。

“去吧,我有些话想跟大姐姐说。”

“是,姑娘。”

很快,整个小院子里就只剩下她们二人了。

两个人全都抬头看着天空,谁都没说话。

当天空中第一只鸟儿从眼前飞过时,柳蕴安语气淡淡地说:“你知道我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柳棠溪平静地说:“知道。”

“嗯?你知道?那你说说看。”柳蕴安笑着说。

说这话时,柳蕴安是不相信柳棠溪会知道的。

毕竟,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你是个孤儿。父母因为你是女孩子,从小就把你遗弃。你在孤儿院长大。后来收养你的人家对你也不好,你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家里人让你供弟弟读书,你找了个很累但工资很高的工作。但你并没有向命运妥协。你白天工作,晚上看书。后来弟弟终于考上大学了,你开始跟家里抗争。你继续读完了高中,读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然后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世界。你姨娘生下你的同时,失血过多难产而亡。”

柳蕴安震惊地看着柳棠溪。

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未跟任何人讲过自己的身世,柳棠溪是如何知道的。

自从十岁之后,她就很少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

第一次是在谨王出现之后,第二次就是现在。

若说之前的无力是在无力中带着一丝希望的话,现在则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赤『裸』『裸』地站在了柳棠溪面前。

柳蕴安开始克制不住地发抖。

“你为何会知道。”说这句话时,柳蕴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变得没那么紧张。

柳棠溪看了一眼柳蕴安,道:“我为何会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想的。”

“你前世认识我?”柳蕴安究竟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柳棠溪摇头,两手撑在后面,看向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树叶。

“不认识,我们并不在同一个时空中。”

柳蕴安更不解了。

既然不认识,也不是在同一个时空中,那么柳棠溪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世?

她前世过得很匆忙,除了赚钱就是读书,她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充实,从未看过小说,也很少看电视剧。

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柳棠溪到底是怎么知道了她的秘密。

她原以为柳棠溪是个碌碌无为没什么抱负的平凡穿越女,可现在来看,这个平凡的人似乎没她想象中那么平凡。在她面前,她突然有了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皇上不会答应你的要求,也不会来见你。”柳棠溪又道。

这些年,柳蕴安习惯了把什么东西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对于柳棠溪如何得知她身世的事情,她感到无比的难受。然而,看柳棠溪这个样子,并不打算给她解『惑』。

想到她身世的事情似乎并没人知道,她便知,柳棠溪应该不会对任何人讲。

渐渐地,她心头对于这件事情的恐惧减轻了几分。

而柳棠溪此刻提及的问题,也恰是最近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她见柳棠溪连这件事情也知道了,扯了扯嘴角,说:“我知道。他若是想见我,在我给他信的第一日就会有动作了。可一个月过去了,我给他的那几封信却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动静。”

她原以为谨王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稳住朝堂,可如今来看,要么他最需要的不是稳住朝堂,要么是不信任她,或者看不起她。

不管是哪一种,对她来说都很不利。

如今,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能获得新皇的青睐。

想到这里,柳蕴安自嘲地一笑,说:“我输了。让你看笑话了。”

柳棠溪依旧保持着刚刚的闲适姿势,风吹过来,发丝飘到了脸上,她抬手轻轻别在了耳后。

“你有想过自己为何会输吗?”柳棠溪问。

“为何会输?”柳蕴安顿了顿,嗤笑了一声,说,“怎么会没想过呢?没办法,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好,明明一切都有好转,眼见着就要赢了,半路却突然杀出来一个更厉害的谨王,把京城这一锅粥搅得稀碎。老天既然打心底不想让我赢,我做再多也是徒劳。”

“仅仅是运气吗?”柳棠溪语气极为认真地问。

说完,她转头看向了柳蕴安,眼神很是郑重。

柳蕴安也转头看向了她。

两个人虽然『性』格不同,也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可这一刻,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侧脸,看过去却如同孪生姐妹一般。

“不然呢?”柳蕴安轻飘飘地问。

她要才华有才华,要谋略有谋略,本该得到最后的胜利。还不是因为运气不好,半路杀出来一个谨王,被截胡了。

瞧着柳蕴安这幅样子,柳棠溪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你前世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柳蕴安没有一丝犹豫,非常肯定地点头:“得到了。”

听到这话,柳棠溪道:“难道你前世的运气就比今生好吗?你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在孤儿院长大,领养你的父母也不疼爱你,你小时候常常吃不饱穿不暖。你想读书,却不得不辍学,为了弟弟去赚钱供弟弟读书。后来你为了读书,也是没日没夜地赚钱。可你今生呢?虽然你生下来姨娘就死了,但你却是侯爵府的姑娘。你吃穿不愁,且,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有一大堆丫鬟婆子伺候着,你有自己独立的小院。你生下来就在金字塔的顶端,被无数人仰望着。那你为何前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今生却得不到?”

柳棠溪的这一番话却是触动了柳蕴安的神经,她的脸板了起来,坐正了身子,略带嘲讽地说:“前世和今生能一样吗?我所求不同,跟我是什么身份无关。而且,侯府的姑娘?呵。我虽是侯府的姑娘,但却只是个庶女,并不像你,投生在了正室的肚子里。你可知我们这种庶女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嫡母一个不如意,就要打骂责罚,置我于死地。嫡姐更是任『性』妄为,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子就要卖了我,丝毫不把我当人看,不顾念姐妹之情。”

柳棠溪也坐正了身子,道:“这你可说错了,我过来的时候,刚刚被三皇子卖了,我不比你惨吗?要不是婆母善心救了我,我怕是现在不是死了就是在『妓』院呢。说起来殷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殷氏和柳棠溪当年也是对你好过的,只不过你才华出众,被怀恩侯赏识。怀恩侯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而没有柳棠溪的份儿。作为正室和嫡女,因此生了不满的心思。她们二人的确有错,难道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你高高在上骄傲自满,你瞧不起殷氏和柳棠溪母女俩,觉得她们二人蠢,在人前人后也不顾忌她们的脸面,渐渐激化了矛盾。”

“所以,这一切都怪我?我就应该任由她们母女俩欺负我,任由柳棠溪把我卖了,任由殷氏弄死我是吗?”柳蕴安提高了声量。

“柳棠溪把你卖了的确是她的不对。你却好心把她送回家,这是你的善心。只是,但凡你告诉殷氏,柳棠溪没死,是被三皇子卖了,殷氏也不会因为唯一的女儿死了,此生无望,想着弄死你。且,三皇子给殷氏下『药』的事情你也是知晓的,可你不还是为了不让殷氏找你麻烦,任由她中了慢『性』毒吗?在柳棠溪被卖和殷氏中毒虽然是三皇子所为,但他却是为了你。你是如何做的?你全都选择了沉默。不管她们做了多少错事,那可是两条生命。虽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过得去吗?”

“那『药』『性』不强,殷氏不会死,柳棠溪也是自作自受,是她们先招惹我的。跟她们相比,我并未做错什么。”柳蕴安道。

这次,她声音小了不少。

“是,她们两个人是做错了,跟她们相比,你是个‘善良’的人。但,这也并不代表你做的就是对的。是非对错并非是跟恶人相比谁更恶,而是跟公正的法律和道德底线比。若是按照你的说辞,殷氏和柳棠溪跟那些杀人放火穷凶极恶的人相比,她们也是‘善良’的人。难道因为跟这些人比她们‘善良’就代表她们没错吗?你那么聪明,前世能跟家人关系处理那么好,我就不信你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来缓和她们二人对你的敌意。你明明可以,可你却没做。因为养父母对你有恩,而她们对你没有恩,你没把她们当做亲人,只看作是无关紧要的蠢货。”

柳蕴安垂眸看了一眼地面,没说话,像是默认了这种说辞。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失望的吗?就是当我得知你曾撺掇着父亲,让他劝说卫寒舟与我和离的时候。即便我真的出身青楼又如何?亏你还是受过那么多年教育的人,竟然也会瞧不起这样的身份,有着浓厚的阶级观念。万一卫寒舟真的顶不住压力与我和离了呢?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没了丈夫的庇佑,她该如何在这世间生存下去。这些还只是我知道的事情,那些我不知道的呢,你又做了什么?”

柳蕴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然而,却没说出来。

这件事情,她的确理亏。

柳棠溪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你刚刚说前世今生不同。对,前世今生的确不同。你前世渴望教育,渴望得到人的尊重,渴望得到好工作,你努力学习努力赚钱,你坚守底线,你实现了梦想。你今生既然想要权力,想要站在顶峰,那你可有真的思考过,权力这种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你扪心自问,你做事时,可有真的站在百姓的角度考虑?你可有坚持善良和正义?”

柳蕴安闭着嘴,沉默不语。

“说到底,你变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你就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你融入到了这个时代之中。”

柳棠溪把想说的话说完,转头又看向了呼呼作响的树叶。

一时之间,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许久过后,柳蕴安道:“在这样一个『乱』世,我想站在权力的顶峰,我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东西,难道有错?”

“你想要权力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实现的方式上。谨王也想登基,可你看谨王跟太子和三皇子的做法可一样?谨王虽然是篡位,是天大的‘错’,可他走的是这世间最正的道。他为百姓篡位,他从不害人。所以,他成功了。”

“可我走得也不是歪门邪道,我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柳蕴安反驳。

“对,你的确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人,若你真的这般做过,我就不会过来找你了。”柳棠溪看着柳蕴安的眼睛道。

听到这话,柳蕴安情绪缓和了不少。

瞧着柳蕴安眼神中的波动,柳棠溪叹了叹气。

随后,她话锋一转,继续说:“说到底,是殷氏和柳棠溪主动来害你。而这样一个允许男子三妻四妾的时代,后宅中的事情根本说不清孰对孰错。你若是把这些告诉怀恩侯,她们顶多是被责骂关禁闭。等她们出来,说不定更肆意地去报复你。之前的那么多年,不都是如此吗?你去告官,怀恩侯会说你败坏家风,世人还会说你不孝,明明你都躲过去了不是吗?你的委屈,无处可说。而你想让卫寒舟休妻另娶,也只是用你自己的思维方式来推理他,试图拉他入伙,给他找一条捷径。做与不做,都在他一念之间。若他真存着休妻的意思,你不说,他也会做。若他没有这种心思,你说了他也不会做。说到宫宴上的『逼』迫,也是佑帝昏庸。”

柳棠溪先是一语道破柳蕴安的身世,突破了她的心里防线,又严厉指责她的不对,最后,又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

柳蕴安外表的那一层保护壳渐渐裂开了。

“可,柳蕴安,你跟她们不一样,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啊。”

这一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柳蕴安。

她没再看柳棠溪,双腿并拢在一起,两条胳膊圈着双膝,看向地面的眼神中充满了脆弱。

“你说的话我又何尝不知。其实我也很矛盾。我既想要走上权力的顶端,又不想在通往顶端的路上伤人。可在这充满了阶级壁垒,男尊女卑的时代,我的抱负根本没办法和平施展。我记得九岁那年,我跟三皇子在宫外见面,太子却派了杀手来杀我们。我们躲了很多地方,被人砍了好几刀,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还好后来被路过的巡城兵给救了。看着巡城兵和杀手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恐惧,我的心也渐渐变得坚硬。可即便是如此,我依旧没办法伤人。看着太子和三皇子的做法,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高尚的,我渐渐掌握了权力,但我手上却没沾上鲜血。为此,我一直感到自得。”

“是,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法子能让殷氏和柳棠溪安分下来,也能跟她们和平相处。可我并没有去做。我理所当然的认为嫡庶矛盾不可调和,嫡母和嫡姐定会嫉妒我。我认为她们两个人蠢,认为后宅的事情伤不到我分毫,认为她们对我毫无用处。我只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想站在顶端,不想为她们这些无用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和感情。也正是我这种态度,才引来了她们一次又一次的不满。”

“去绑你和公主那一次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动摇,想要突破底线。那日我很绝望,我自知三皇子要输了。可即便是如此,我下了马车之后,看着路过的行人,瞧着大家平和的面庞,我就后悔了,也不打算这么做了。若真这么做了,我这么多年所坚持的又算什么?我的骄傲又算什么?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我会渐渐变成一个可怕的人……”

“回顾这一辈子,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我既不够善良,也不够狠,事情做得稀里糊涂的。我本以为自己能仗着知晓事情多,有智慧谋略,在这个相对落后的朝代如鱼得水,可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古人,输给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连你这种不争不抢,没有抱负的人都能过得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