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宿淼依旧睡到自然醒。
洗漱完毕,她先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再装进玻璃瓶中。
将完工的手帕用清水漂洗,然后平放在两张纱布之间,小心翼翼平压挤出水分。
最重要的一步,再将其上覆着一层柔软轻薄的料子,拿热水瓶不断滚动,约莫半小时,手帕烘干了。
看着如出一辙的死板造型,宿淼啧了一声,嫌弃地别开眼。
暗暗庆幸此间只有她一人,若是师父龙大家也在此,知道她绣出这般没有灵气的死物,定要罚她画上大半年花鸟图,免得堕了她声名。
再想到这样的水平竟是众人吹捧的大师,宿淼忍不住偷笑。
她岂不就是大师中的大师?
呀,到时候是不是就财源广进,这些人捧着钱来砸她?
来吧,来吧,砸得猛烈些,让银子把我埋了吧……
宿淼双手捧着脸颊,幻想着被银子,哦不,大团结包围的美好日子,两眼闪闪发光,脸上挂着迷之微笑。
瞧上去傻傻的,让人想捏一把她脸颊上的肉肉。
这头宿淼在家里磨磨蹭蹭。
那头国营饭店里,李玉蓉从一开始的紧张忐忑变得胸有成竹。
她昂起头,像极了斗胜的公鸡拼命甩动高耸的鸡冠。
“十二点了,她不会不敢来了吧?”
她环视四周,视线在等着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迅速掠过,笑着问陈芸芸:“她如果不出现就是弃权认输,不仅那只表是我的,你也得赔偿我的损失。”
“现在还早,那位女同志把表押在这里了,看不到具体时间来晚了也正常。”
说这话的是李玉蓉前相亲对象吴海城,他一张嘴,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气得李玉蓉脸色一下就青了。
“吴海城,关你什么事?你不会是看上那个瘸子了吧?”
吴海城不善言辞,憋得脸通红:“你,你说话太刻薄了。”
李玉蓉丝毫不觉得羞愧。
她说错了吗?
长得再漂亮,不也是个瘸子嘛,谁跟她一块出门肯定惹人指指点点。她只是说事实而已,吴海城居然气得跳脚,其他人还一副赞同的样子,真逗。
“哎,有些人以为抓住根救命稻草,也不想想那稻草靠不靠谱。”
陈芸芸懒得搭理她。
李玉蓉又说:“看来,她留下的表马上就是我的了。”
陈芸芸心里同样发急,但竭力保持镇定,怒目瞪着她:“你着急什么,还是先点点自己有没有带足两百块吧,淼淼肯定会来,也肯定会赢你。”
李玉蓉冷冷嗤笑,道:“死鸭子嘴硬。”
对着身侧坐着的人又是另一副嘴脸:“付姐,就是她家小孩把我准备给文夫人的礼物踩坏了。”
“……是吗?”被称“付姐”的女人慵懒地应了一声,似乎对此事并不感兴趣。
女人五官不到令人惊艳的地步,但胜在会打扮。
她烫着一头大卷发,脸上不知擦了些什么,比墙上的石灰还白,嘴唇红红的,犹如盛放的玫瑰一般娇艳欲滴。
她身着一袭时髦的红裙,胸脯和腰线勾勒得恰到好处。
身体微微前倾时裙摆顺势往上提了提,露出被玻璃丝袜裹着的小腿……
这样洋气的打扮,大家只在电影里看到过,不少见过宿淼的人忍不住将她和宿淼作对比。
这一对比就发现,天然去雕饰的宿淼更让他们感到亲切。
而眼前的时髦女郎给人强烈的距离感,顶多夸上一句“好看”,着实生不起了解她的欲望。
李玉蓉捏着手指,想说点什么跟女人拉近关系,却又担心弄巧成拙,惹得付香香厌恶。万一她回去跟孟公子吹枕边风,把大哥的生意搅黄了,大哥肯定不会放过她。
看,老天就是这样太不公平。
她比付香香漂亮,年轻,学历好,怎么她就遇不到孟公子这样霸道有魅力的男人呢?
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左右孟公子的决定。
李玉蓉看着她手腕上小指粗的金镯子,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很难受,就是觉得,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要为了大哥的前途跑来对着一个卖身的娼|妇阿谀奉承。
她一咬牙,想到脸、身段都比付香香美上不知多少倍的宿淼,故意说道:“付姐,你真好看,就跟海报里的女明星一样。”
付香香嘴角勾了勾,带着丝丝嘲讽:“是没什么区别。”
那些如日中天的女明星不是跟她一样,周旋于各个男人身边吗?
都是有钱人泄|欲玩弄的工具,确实没什么不同。
李玉蓉迎着她冷淡的目光,有些尴尬的笑笑,硬着头皮说:“那个多管闲事的女的长相也很扎眼。我听人说,她最爱勾搭有钱男人。孟公子最近常到这里吃饭,那女的又跟服务员挺熟的,万一她打听孟公子的行程……你可要防着点啊。”
大哥说,这女人是孟公子从哪个夜场带出来的,人狠话不多,轻易惹不得。大哥还说,这香港的有钱人啊,不像内地实行一夫一妻。
他们同时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在外面还光明正大养情|妇。
孟公子也是风流浪子,但付香香出现后,他身边的女人要么被挤兑走,要么毁容疯了……闹得最大的便是前阵子某个电影女明星被轮j后跳楼自杀的事。
如果不是大哥跟孟公子手底下的人往来,依安南的封闭,国内如今的落后,李玉蓉也没有途径知道这样耸人听闻的事。
但话说回来,这么多女人飞蛾扑火,不正说明孟公子魅力大,值得她们追逐吗?
李玉蓉说完,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就听付香香顿了片刻:“呵!”
她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揣摩这个“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但不管是什么意思,她是彻底不敢说话了……
宿淼右手撑着伞,伞钩上挂着精致的小包,左手拄着拐杖,慢悠悠向国营饭店走来,刚走到门口,陈芸芸惊喜大喊了一声:“淼淼,你来了!”
这一喊,十个客人有八个抬头向门口张望,还有两个不知前情,觉得他们莫名其妙。
陈芸芸连忙从柜台跑出去欲扶她,宿淼笑着打了招呼:“我没迟到吧,李同志来了吗?”
如果李玉蓉临阵脱逃,她就追到机械厂财务科。
没错,她就是这么小心眼。
到了她嘴边的肉,别想她吐出去。
陈芸芸努努嘴,往店里一瞥。
宿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对上李玉蓉的眼睛。她把伞收倚在进门的位置,照直向李玉蓉走过去。
一句客套话没有,宿淼直接打开小布包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
洁白崭新的手帕闯入李玉蓉的视线,惊得她猛地站起身,顾不得装模作样,一把抢过盒子,将手帕提拉出来。
正面背面,反复地看。
边边角角,一针一线她都不放过。
这会儿周围的客人也聚了过来,见帕子还是那方帕子,但兰草上的污渍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发出阵阵惊叹。
没有人猜到宿淼偷天换日,以假乱真。
除了隐约知道内情的陈芸芸,就连李玉蓉也根本没这么想过。
她下意识摇头:“不可能,老裁缝都说绢丝不易清洁,那天都被踩成那样了,你怎么做到洗干净却没有划丝的??不可能的……”
那天打赌后,李玉蓉不放心,特意问过有经验的裁缝师傅,得知花样子的位置脏了很难复原,稍不注意绢丝就会被拉扯划丝,普通人根本做不到。
她怎么弄的。
“事实摆在这儿,你不会想赖账吧?”宿淼瞪大眼,一脸“你敢赖试试”的模样。看得李玉蓉又急又气,一阵心梗。
她求救式的看向付香香:“付姐……”
付香香侧首,眼皮微微下垂,她在打量宿淼,且毫不掩饰。
宿淼自是察觉到了,也惊讶于对方不同于其他姑娘的妆容打扮,乍眼一看还挺漂亮的,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想法。
通通抵不过即将纳入囊中的大团结重要。
“三天前,大伙儿在这里见证了我和李同志的约定,因为李同志言辞犀利咄咄逼人,我甚至将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都押在饭馆了,按照约定我已经将东西完璧归赵,李同志是不是该履行赌约,付我200块?”
“不过,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如果李同志家里实在困难,拿不出200。只要她向我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咱们就当不打不相识,可否?”
李玉蓉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她下意识要掏钱,手伸到包里摸了摸,除了一张纸制物件,零散的几块钱,就没别的了。
脸上青红交加。
她想起来了。
她打心底里不觉得宿淼能赢,身上根本没带那么多现金。
李玉蓉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他们肯定在心里奚落她打肿脸充胖子,他们中有一些人知道她在机械厂上班,肯定会到处说三道四,将流言蜚语传到机械厂。
到时候,机械厂的同事也会拿异样的眼神看她……
李玉蓉不敢想了,思绪若是继续发散,她觉得自己要社死了。
她现在恨死宿淼了。
李玉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我忘带出来了。”
目光迅速在人群里搜寻,发现除了吴海城,竟找不到人帮她解除困境。李玉蓉不情不愿,冲吴海城说:“吴海城,你能先借我200吗?”
吴海城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她会找他借钱?
200不是个小数目,是他三四个月的工资,何况,他们并不熟不是吗?
“可以吗?不管怎么说咱俩都差点成了一对。这个小忙你不会不愿意帮吧?”
吴海城沉默片刻,摇摇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