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嬷嬷转过身,朝着众人摇了摇头。
“人真的没了吗?”高海问了一句。
菡萏之前只是个普通宫女,走了大运才来到珠锦身边。惇妃那边的人跟她没什么交情,只有高海还有几个嬷嬷,与菡萏接触的多一些。
菡萏突然死了,他们几个都心有戚戚焉。
“銮仪卫在旁边候着,说不准一会儿就有人来收尸了。与其同情菡萏,倒不如想想自个儿的出路。”魏嬷嬷冷静道,“惇妃主子为什么罚她,别人不知道,咱们几个可是心知肚明。万岁爷要是罚下来,惇妃主子没得跑,咱们几个也要受牵连。”
高海苦着脸,“可是咱也见不着小主,实在没法跟小主求情,这还能怎么办?”
刚升任大宫女不久的水芝一直沉默着,像是被吓破了胆子,此时她骤然出声,竟冷静地很,“不如去找和大人求救。”
“和大人?”魏嬷嬷反问了一句,“倒也不是不行。”
她跟着珠锦一起去春蒐,见识到了乾隆与珠锦,还有和珅的亲近。魏嬷嬷记得和珅总是温润君子的模样,虽然年纪轻,却十分沉稳可靠,十七阿哥受了惊,也是他带着人奔走,搜索贼人,确定大伙儿的安危。
魏嬷嬷心中燃起了一分希望,接着又破灭了,“可和大人未必亲自守着咱们,这会儿想来正在皇上身边听差呢。只怕等皇上旨意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雍正在他们旁边停了一会儿,深感珠锦手下人心浮动。
不过倒也能理解,珠锦年纪小,又不喜欢与宫人们走得太近,哪怕是她的奶嬷嬷也不敢保证感情有多深厚。没人指望珠锦替他们说话,这群人甚至还会担心,乾隆因为珠锦受到惊吓的事情,加大对他们的惩罚。
雍正在菡萏身前站定,“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菡萏怔怔地看着他,思绪随着他的话跳动,目光渐渐恢复清明,她看着雍正身上明黄色的衣袍,一下子跪在地上:“皇上!皇上救救奴婢吧!奴婢不想死!”
雍正觉得这里有点吵,皱了皱眉,“你先起来。”
菡萏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磕着头。
“菡萏。”雍正不耐烦地皱起头,阴沉着喊出她的名字,“随朕过来。”
大约是他死的时间有些久了,阴气愈发强大,气势外放之后,菡萏没有拒绝的余地,亦步亦趋站起来,跟随在雍正身后,去了高墙根处,避开喧杂的人群,也躲过了他们惶恐不安的情绪。
菡萏理智很多,认出来前面位身穿明黄色衣袍的人并非乾隆,警觉道:“您是谁?”
“朕是十格格的玛法。”雍正看着她身上的伤痕,还有怯懦躲闪的模样,“想来你已经记起来了。”
菡萏点了点头。
雍正问:“惇妃为何罚你?”
他的情绪很淡,菡萏却能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她迟疑了一下,突然记起来,十格格的玛法,那岂不是先帝世宗宪皇帝?!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在十格格身边,还这样熟稔的模样?
菡萏生起一股恐慌,她能预感到,死亡并不是结束,还有新的苦难在等待她。她敬畏鬼神,在先帝面前不敢说话,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奴婢的父亲镶蓝旗齐佳色可图牛录治下的觉罗察塞,祖上曾经跟随太宗皇帝一同入关,立下的功劳算不上顶尖,没能在圣上面前留下姓名,到了玛法这一代,奴婢这一支觉罗察氏已经大不如从前。奴婢的额捏是阿玛的庶福晋,只生了奴婢一个女儿,阿玛一直想要个儿子光宗耀祖,可是连娶几位福晋,都没有生育。阿玛便以为是奴婢命里带煞,妨碍了弟弟降生,便打算把奴婢卖掉送进了宫里。”
跟随清军入关的那一批满人,很多都封了爵位,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爵位都能传承下来,有的氏族传着传着就没落了,连承爵都够不上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从世家沦落成闲散宗室。
雍正不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菡萏说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不值得他为之动容。他有些不耐烦,“说重点。”
“奴婢辗转了几趟,先是去了内务府,又被惇妃主子收留,这才有了安心的住处。只是奴婢一直不解,为何所有的人都能快快乐乐的,好似所有的苦难都落在了奴婢身上。小主子自打降生之后,就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整日只需要玩乐,什么都用不着考虑。
“惇妃主子爱护她,皇上爱护她,就连只见了几面的阿哥们也喜欢她。更别提一直伺候在身边的嬷嬷。小主子年纪轻轻就定了亲,未来的夫婿是正得宠的和大人的儿子,可奴婢我呢?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被人正眼瞧过!凭什么?就凭她会投胎吗?”
雍正在心里默默道:她一点儿都不会投胎,她要是真的会投,就该作为一个阿哥出生。
菡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倒要让她看看,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惇妃根本不在意她,皇上也根本不在意她,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她,陪在她的身边,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雍正神色有了波动,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嫌弃,默默离她远了点,“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菡萏又哭又笑。
“就算你防着其他人与十格格接触,也不能掌控她。她生来就该如此引人注目,哪怕她不是生在皇宫,也会生活得很好。”雍正看着她卑微的模样,轻蔑道:“你做了这么多,十格格可曾受到过一丁点影响?”
惇妃仍旧爱她,乾隆依然疼她,她还有皇玛法和未来丈人,还有两个偶尔可以见面的哥哥,以及能当做朋友一起玩的未婚夫婿。
十格格是个知足的人,哪怕此前因为菡萏的举动误解了惇妃,她也没有抱怨过自己的母亲。她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并且在努力过得更好,而不是自怨自艾。
雍正给了菡萏最后一击:“朕与十格儿一同生活了将近五年,对她的性情再了解不过。这皇宫对她来说,更像是个束缚。倘若她与你身份对换,一样能生活得很好。”
“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比你困苦的人很多。”看在她快要离开的份上,雍正不介意多说几句,顺便帮珠锦报复回来,“你瞧瞧那边的几个人,高海、水芝、魏嬷嬷、胡嬷嬷、郑嬷嬷、高禄,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菡萏身体发抖,不明白雍正的意思。
雍正道:“你眼中高高兴兴,没有承受苦难的其他人,也不过是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不只是普通人,哪怕他是皇帝,也有很多烦恼。
倘若出生真的能决定一切,他又怎么会不到六十岁就殚精竭虑身亡?
菡萏喃喃道:“我不信……”
雍正叹息:“为了一时的念想,搭上身家性命,何苦?你若是活着,等到了年纪,还可以出宫嫁人。如今死了,可就一了百了。”
雍正仁至义尽,说完便悄然离开,没有再理会她。
他不愿插手妇人之间的斗争,如今了解的菡萏的心境,突然间发现,其实不止是菡萏,许多男人走错了路,做错事情,也大抵是这些原因。
佛说众生平等,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