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杜鹃十岁,白梨十二岁。
杜鹃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在院子里老老实实扎马步,哪怕顶着骄阳浑身是汗,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也咬着牙不肯放弃,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或许下一刻就会晕倒,她也半点不怕,左右已经是开始习武后的常态。
突然间,一道碧影如飞鸟振翼凌波而来,仅两三息就欺近身侧,只字不提便提掌劈来,杜鹃下意识往后一仰,被来人勾住左腿膝弯往前一带,眼看就要摔个四脚朝天,没料想一只手’!合到好处地扶住她后腰,不等她反应过来,脸颊又是一凉。
那险些打中她面门的手掌原来捏着一只葫芦,应是在井里灞过,触手冰凉。
“这么热的天儿,歇一会儿喝口水呗。”
穿着一身浅碧束袖练功服的少女将杜鹃扶稳才松开手,她生得眉宽眼大,肤色也不如杜鹃白皙,满头乌发梳成马尾,乍看有些雌雄莫辨的英气,可当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像是春水淌过乱石溪,温柔明丽得不可思议。
杜鹃愣了一会儿才推开她的手,道:“我还要练……”
“乖师妹,听话些,你现在歇一会儿,等日头下去,姐姐教你练飞刀。”白梨对她眨眨眼,拔下束发的木替子看也不看往后一掷,刚从枝头飘零的一朵白玉兰就被木替钉在廊柱上,尖头破蕊,入木三分,那花瓣却没有分毫破损,颤巍巍惹人生怜。
白梨转身把花取下来,替在杜鹃的发髻上,又晃动着手里的葫芦,笑眯眯地道:“绿豆汤,我刚从厨下拿来的哦。”
杜鹃想,谁稀罕。
可她拗不过,还是捏着鼻子喝了。
白梨是个很踞噪的人,跟死气沉沉的掷金楼格格不入,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是市井坊间的话本故事,一会儿是楼里哪位前辈同僚的八卦轶事,连某排行前列的杀手很没酒品有次喝多了见人就亲结果亲了看门老大爷的事儿都被扒出来津津乐道,在她的嘴里,掷金楼所有人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似杜鹃平日所见的残忍冷漠。
楼里的杀手们对杜鹃爱理不理,却很喜欢跟白梨说话,她像是天生长了十八个胆,见了谁都不怕,甚至在知道杜鹃准备练刀的时候,敢于去蹲守刀法出众的前辈,死皮赖脸地从对方手里讨个一招半式,再囫囵个塞给杜鹃。
在牡丹死后,白梨是对杜鹃最好的人,地位仅次于将她带出牢房的师父,她愿当她是亲姐姐,以涌泉报滴水,倘若哪天有人要杀白梨,她也跟牡丹那样不要命地去救她。
于是,杜鹃愈发拼命练武,如饥似渴地将她所能学到的东西吞吃吸纳,把同龄的弟子们远远甩开,强行挤进白梨那一批里,跟白梨一起接受最后的训练。
她们一起从刀林下滚过,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起踩过火炭荆棘,一起喝过毒药麻药,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们两个始终还在。
直到最后一堂考验,她们站在木桌两端,桌上躺着一个昏睡的男童,看起来不过六七岁,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睡得人事不省。
桌上还有一张信笺,这间密室的机关会在半个时辰后启动,她们得在时限内把一个人的脑袋从那扇小窗里丢出去作为钥匙,否则就会在半个时辰后一起死在机关下。
杀手不需要仁慈,这是她们的最后一课。
白梨当即破口大骂,隔着四面石壁将管事的祖宗十八代骨灰都掘出来扬在睡沫星子里,同时尝试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试图离开密室或破坏机关,却都作了无用功。
她们的生路,只剩下桌上那个萍水相逢的孩子。
杜鹃知道她下不了手,于是拔刀出鞘,闭着眼睛斩向男童的脖颈,孰料“铿锵”一声,白梨竟也出了刀,在生死刹那将她的刀锋拦在咫尺。
白梨的脸上头一次没了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杜鹃,不可以。”
杜鹃觉得她这一路挨过的明刀暗箭都比不上白梨此刻的眼神来得锋利,她咬着牙没松手,道:“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她们都不傻,看出那信笺上暗藏的杀机―上面只说要其中一个人的脑袋开门,却没说那脑袋只能是这个孩子的,换言之,她们若不杀这孩子,就得自相残杀。
杜鹃不想死,也不想割下白梨的脑袋,她好不容易从那样腌腊丑恶的地方捡回条命,无论如何也不愿轻易交付出去,哪怕她滥杀无辜要遭报应,可这世上哪一天不死人,能报应到哪里去?
她满怀希冀地看着白梨,眼里灿如星火,白梨看了她很久,最终仍是道:“杜鹃,不可以。”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阵狂风,轻而易举地把杜鹃的魂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