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我好疼啊……”
周绛云趴在玉无瑕的背上,他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双手抬不起来了,能轻易踢断一流高手整扇肋骨的腿也站不住了,欲壑难填的心跳得越来越慢,眼前也逐渐模糊了。
他从小就喊她“玉姐”,哪怕被傅渊渟收入门下,也执着地不肯唤她一声“师叔”,玉姐就是玉姐,如娘亲,如姊妹,如爱人。
第一声“玉师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呢?哦,他想起来了,是在二十四年前,她从京城回来,神情冷漠,形容憔悴,在池子里一泡就是整天。
周绛云在玉无瑕身边长大,此前没有过避嫌,他也知道她是被傅渊渟派去京城做了什么,便在等待几个时辰后走了进去,从背后将衣衫披在她肩上,对她道:“玉姐,我娶你为妻,好不好?”
他满心期待地等着,却在许久之后被她轻轻拂开了手,玉无瑕拢着衣衫从水中站了起来,对他道:“你长大了,又是宗主的弟子,要学会规矩,以后叫我‘玉师叔’。”
人真是容易变,年轻的身体会衰老枯朽,鲜活的血肉会腐烂生蛆,就连感情也会不复从前。
周绛云呓语般道:“玉姐……你原谅我了吗……”
玉无瑕的脚步突然顿住,雨水一刻不歇地打在她脸上,模糊了神情。
“我没恨过你……”她开了口,声音很嘶哑,“从来没有,我恨的不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二十四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四年?玉无瑕的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只要她想躲,任何人都找不到她,周绛云也不能,他只能在原地等待,好不容易在十八年后等来了她,却只有绛城的匆匆一面,而后见到尹湄,玉无瑕带大的徒弟很多地方都像她,但终究不是她。
周绛云做过叛徒,便也最讨厌叛徒,可他惩罚了陆无归,却没动尹湄一根指头,甚至玉无瑕若有所求,只需让尹湄带句话来,他都肯为她去做,奈何玉无瑕决绝如初,从不向他索取什么,仿佛死生不复相见。
“销魂窟被我毁了……琵琶被我烧了……师父,也被我赶走了……当年让你耿耿于怀的那些人,全都被我杀了……就、就剩下我了。”
他想要咬住玉无瑕的耳垂,终是没狠心下得去口,只能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弱,却还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玉无瑕脚下一个踉跄,她抓住周绛云的右手不让他滑下去,双膝跪在了泥水里,眼睛是通红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低声道:“阿云,我这辈子也只对你一个人,别无所求。”
锁骨菩萨这辈子有过无数个男人,求他们办过许多事情,就连她曾经倾尽爱意的傅渊渟,她也渴求从他那里获得对等的感情。
唯一不被玉无瑕利用的例外,只有周绛云。
不同路便不相见,不索求便不相干,哪怕玉无瑕明知有些事求到周绛云头上会变得容易许多,可是所谓私心,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周绛云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血点凝在他的眸子里,他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但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
他的双手彻底软垂,一条泛黄的帕子从袖口掉了出来,落入泥水中。
背上的人,彻底变冷了。
玉无瑕的身躯开始发抖,她没有扭头去看,眼睛死死盯着泡在水坑里的帕子,雨点打在水面上荡起涟漪,什么也看不清楚,心脏却随之一颤一颤地阵痛。
过了一会儿,她背着周绛云起身,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直到阴影将他们吞没,直到脚印被雨水冲毁,直到淤泥将巾帕掩埋。
第二百九十三章 ·死路(三)
崖高险峻,绝地求生。
展煜道了声“得罪”,用一粗一细两股绳子将谢安歌紧紧绑在自己背上,扯着绳索爬下悬崖,穆清紧紧跟在他身边,不敢有丝毫大意,而在这峭壁上,还有近二十条人影化身猿猴顺岩而下,远远看去,渺小如蚁。
登 仙崖离地至少百来丈,残余的铁链不过三四十丈长,就算加上草绳、树藤编成的长索,也只够勉强下到七十丈左右,再有这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山石变得湿滑难以 着力,即使身怀上乘轻功,余下三十多丈的高度仍可摔死人。好在方咏雩事先为他们探过路,一行人里又有骆冰雁打头,即便遇上了挂不住绳索的滑溜石壁,她也能 轻易纵跃而下,金珠白练舒展开来,如有灵性般勾缠交错,其余人便可借此化险为夷,继续往下悬降。
谢安歌本是不愿走的,实在拗不过这帮年轻 人,只得屏息忍痛不为他们多增负担,此时她伏在展煜背上,冰凉雨水打得人生疼,心中既忧又喜,忧的是这绝路逢雨更难走,喜的却是这大雨一至,对留山众人威 胁最大的火器和弓箭暂时派不上用场,敌军进攻也要受到影响,或能让他们有机会杀出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