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手不知他怎有此一问,直言道:“回禀盟主,自属下十二岁起,至今整四十载了。”
“四十年啊,人的半辈子都过去了……”方怀远低低地笑了两声,“这么多年,你为我做过的事、为我流过的血早已数不清了,就连你这条胳膊,当年也是替我挡的灾,我方怀远这条命,说是有你一半也不为过。”
刘一手一惊,单膝跪下道:“盟主何出此言?属下当年为人构陷,若非盟主搭救,早已被狗官活活打死,莫说是一条胳膊,连这条命也是盟主您的,属下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哪敢居功?”
“狗 官,你说的不错,那确实是个狗官。”方怀远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我记得是有人虐害了数名良家女子,却因其家中颇有财产,东窗事发后买通官吏,将仗义出手 的你反咬做替罪羊……那样大的案子,地方县令无权裁判罪犯,又怕上报之后再生变故,于是将你绑在木桩上暴晒了三天,以用刑为名要将你灭口,而你抵死不认, 大声喊冤,恰好我跟我爹路过,于是将你救了下来。”
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刘一手心绪翻涌如潮,鼻子的酸意快要忍耐不住,他低下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落在地上。
“四十年了,沧海桑田都变迁,多少百姓家也换了一代人丁,唯独这些个狗官没变,清者如凤毛麟角,浊者如过江之鲫,对外软弱无能,对内残暴无度,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这些勾当他们干得不亦乐乎,而那些如你一般的人却没有你的运气,家破人亡、枉死蒙冤者不知凡几。”
方怀远的声音很轻,一双眼睛似乎看着刘一手,又好像看着无数不在这里的人。
“二十四年前,靖北之役大捷,先帝率兵亲征收回了云罗七州,洗雪前朝之耻,一改文宗时期的卑弱之局,我满心以为外夷既定,接下来就该到清算这些豺狼硕鼠的时候,结果……”
说到此处,千言万语都堵在了方怀远喉头,最终他只嘲讽地勾起嘴角,冷漠而悲哀地吐出了四个字:“老天无眼。”
刘一手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劝道:“盟主,慎——”
“慎言慎行,我慎了大半辈子,又换来了什么?”方怀远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浩明,我早就该明白的,这些狗官之所以能够逍遥至今,无非是因为这天下的根烂了,是坐在龙椅上执掌重器的那个人他不配!”
刘一手脸色立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在他难掩惊恐的注视下,方怀远竟然笑了。
“郡主心中所想,我明白了。”他缓缓站起身来,“天下已不是那个天下,如今的大靖内忧外患,再也经不起一场可能颠覆国本的三王之乱,纵使平南王有拨乱反正之心,仍不可轻易起事,可是在他麾下有太多如我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再等了。”
刘一手打了个冷战,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他仿佛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腥风血雨。
“在 云岭危情传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顺势而起的心思,既然王爷他瞻前顾后,不妨由我来替他做这个决定,左右郡主在我手里,这些年来我与王府的往来亦留有后 手,一旦事发,平南王府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抽身,他麾下那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人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南北开战便从此而起……想来,郡主就是看出了我这份用意,才 会借这个机会抽身。”
方怀远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刘一手,道:“虽如此,她知道狗急跳墙的道理,哪怕明知会有后患也不能将事情做绝,可没成想,还有一个人看穿了事态,不仅帮她做成了这件事,还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回到我的手里。”
冤鬼路血案一出,不仅殷令仪脱离了方怀远的掌控,这笔账想必也会被听雨阁算在方怀远的头上,他们定当以为方怀远要先下手为强,在有海天帮里应外合的协助下,原本还要等上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的计划势必提前发动,栖凰山的浩劫就在近日不远了。
如今,方怀远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按照他的原计划继续裹挟平南王府起事,拿天下兴亡去赌自己的宏愿能否达成;二是迅速斩断与平南王府的联系,销毁一切证据,让将要爆发的乱局控制在武林盟内部,使无辜百姓免于刀兵之祸。
倘若是在武林大会发生之前,方怀远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他早已过了心慈手软的年纪,既然铁了心要当一回“逆贼”,又怎会顾惜所谓的荣辱声名?
可昭衍跟殷令仪都用事实告诉他,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听雨阁早已布设好了陷阱,只等他们一头栽进去,自此万劫不复。
方怀远不由得想到,自己似乎从来都选不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