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西游记 (明)吴承恩 4207 字 2022-08-27

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道士说:“且(暂且)少待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行者道:“出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干?”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活儿、工作),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行者笑道:“道长差了;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服从、顺从)我们点卯(管教、指挥)?”道士云:“你不知道。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偿;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拯救)了万民涂炭。却才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着这和尚来拽砖瓦,拖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不肯拽车,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

行者闻言,扯住道士滴泪道:“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见面?”行者道:“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道士问:“你有甚么亲?”行者道:“我有一个叔父,自幼出家,削发为僧。向日年程饥馑(jij。灾荒之年,庄稼没有收成),也来外面求乞。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羁迟(停留,滞留)在此等地方,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着他,见一面,才可与你进城?”道士云:“这般却是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么?”

行者顶谢不尽,长揖一声,别了道士,敲着渔鼓,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转下夹脊,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都在此扯车哩。”行者看见,暗笑道:“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见我这假道士就这般悚惧。若是个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摇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来此是寻亲的。”众僧们听说认亲,就把他圈子阵围将上来,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认出去。道:“不知那个是他亲哩。”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行者道:“你们知我笑甚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犹长进)!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忏悔),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众僧道:“老爷,你来羞我们哩!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来的,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

众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行者道:“为何来?”众僧道:“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还有甚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众僧道:“他会炼砂乾汞(水银),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

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众僧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长久,永远)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毛发,头发)、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旧时衙署中专管缉捕的差役)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忍受)。”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众僧道:“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馀众。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ao,熬)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行者道:“怎么不得死?”众僧道:“悬梁绳断,刀刎(wen)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行者道:“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见鬼么?”众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的,就保着,不教他死。”行者道:“这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升天,却来保护怎的?”众僧道:“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着,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恤(xu)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他急抽身,敲着渔鼓,别了众僧,径来城门口,见了道士。那道士迎着道:“先生,那一位是令亲?”行者道:“五百个都与我有亲。”两个道士笑道:“你怎么就有许多亲?”行者道:“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jiaoqi,朋友)。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胡说了。那些和尚,乃国王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么说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长要差官查勘,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怎么敢放?”行者道:“不放么?”道士说:“不放!”行者连问三声,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迎风捻了一捻,就碗来粗细,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皮开颈折脑浆倾!

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打死)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众僧把他簸箕阵(三面包围)围了。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么到这里闯祸?他徒弟出来监工,与你无干,你怎么把他来打死?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我们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了结,处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人命出来。”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来救你们的。”众僧道:“你倒打杀人,害了我们,添了担儿,如何是救我们的?”

行者道:“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众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爷我们认得他。”行者道:“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众僧道:“我们梦中尝见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教错认了。”行者道:“他和你怎么说来?”众僧道:“他说:‘那大圣:

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淘气,古怪),貌比雷公古怪。惯使金箍铁棒,曾将天阙攻开。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

行者闻言,又嗔(chen,怒,生气)又喜。喜道替老孙传名!嗔道那老贼惫懒,把我的元身都说与这伙凡人!忽失声道:“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人,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用手向东一指,哄得众僧回头,他却现了本相。众僧们方才认得。一个个倒身下拜道:“爷爷!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邪从正也!”行者道:“你们且跟我来。”众僧紧随左右。

那大圣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捽得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抛下坡坂,喝教众僧:“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日见这皇帝,灭那道士!”众僧道:“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却又吃打发赎(抵消或弥补过失),返又生灾。”行者道:“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好大圣,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都教他:“捻在无名指甲里,捻着拳头,只情走路。无人敢拿你便罢;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众僧道:“爷爷,倘若去得远了,看不见你,叫你不应,怎么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

众僧有胆量大的,捻着拳头,悄悄的叫声“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此时有百十众齐叫,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众僧叩头道:“爷爷!果然灵显!”行者又分付:“叫声‘寂’字,还你收了。”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一齐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远遁(逃跑,躲避)。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进城还我毫毛也。”五百个和尚,东的东,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题。

却说那唐僧在路旁,等不得行者回话,教猪八戒引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将近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三藏勒马道:“悟空,你怎么来打听个响声,许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三藏大惊道:“这般啊,我们怎了?”那十数个和尚道:“老爷放心。孙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神通广大,定保老爷无虞(没有忧虑,太平无事)。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大小尽皆拆了。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孙大圣必有处置(解决问题的办法)。”行者道:“汝等说得是;也罢,趁早进城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