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西游记 (明)吴承恩 4071 字 2022-08-27

一粒金丹天上得三年故主世间生

话说那孙大圣头痛难禁(忍耐、忍受),哀告道:“师父,莫念!莫念!等我医罢!”长老问:“怎么医?”行者道:“只除过阴司,查勘那个阎王家有他魂灵,请将来救他。”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方见手段哩。”那长老信邪风,又念《紧箍儿咒》,慌得行者满口招承道:“阳世间医罢!阳世间医罢!”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骂道:“你这呆孽畜,撺道师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师父,莫念!莫念!待老孙阳世间医罢。”三藏道:“阳世间怎么医?”行者道:“我如今一筋斗云,撞入南天门里,不进斗牛宫,不入灵霄殿,径到那三十三天之上,离恨天宫兜率院内,见太上老君,把他‘九转还魂丹’求得一粒来,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闻言,大喜道:“就去快来。”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时候罢了,投到回来,好天明了。只是这个人睡在这里,冷淡冷淡,不像个模样;须得举哀人看着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讲,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医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罢了。”行者道:“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嚎;扭搜(硬挤)出些眼泪儿来,谓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泪,又要哭得有心肠,才算着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个样子你看看。”他不知那里扯个纸条,捻作一个纸捻儿,往鼻孔里通了两通,打了几个涕喷,你看他眼泪汪汪,粘涎答答的,哭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数黄道黑,真个像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伤情之处,唐长老也泪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样哀痛,再不许住声。你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还听哩!若是这等哭便罢;若略住住声儿,定打二十个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这一哭动头,有两日哭哩。”沙僧见他数落,便去寻几枝香来烧献。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儿都有些敬意,老孙才好用功。”

好大圣,此时有半夜时分,别了他师徒三众,纵筋斗云,只入南天门里。果然也不谒灵霄宝殿,不上那斗牛天宫,一路云光,径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中。才入门,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与众仙童执芭蕉扇搧火炼丹哩。他见行者来时,即分付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笑道:“老官儿,这等没搭撒(没正经)。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把我灵丹偷吃无数,着小圣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炉炼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费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脱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前者(之前,上一次)在平顶山上降魔,弄刁难,不与我宝贝,今日又来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孙更没稽迟(拖延、耽误),将你那五件宝贝当时交还,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潜入吾宫怎的?”行者道:“自别后,西过一方,名乌鸡国。那国王被一妖精假妆道士,呼风唤雨,阴害了国王,那妖假变国王相貌,现坐金銮殿上。是我师父夜坐宝林寺看经,那国王鬼魂参拜我师,敦请老孙与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孙思无指实(实际情况,真凭实据),与弟八戒,夜入园中,打破花园,寻着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内。捞上他的尸首,容颜不改。到寺中见了我师,他发慈悲,着老孙医救,不许去赴阴司里求索灵魂,只教在阳世间救治。我想着无处回生,特来参谒。万望道祖垂怜,把‘九转还魂丹’借得一千丸儿,与我老孙,搭救他也。”老君道:“这猴子胡说!甚么一千丸,二千丸!当饭吃哩!是那里土块捘(zun,搓揉,团弄)的,这等容易?-咄!快去!没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儿也罢。”老君道:“也没有。”行者道:“十来丸也罢。”老君怒道:“这泼猴却也缠帐(纠缠)!没有,没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个没有,我问别处去救罢。”老君喝道:“去!去!去!”这大圣拽转步,往前就走。

老君忽的寻思道:“这猴子惫懒哩,说去就去,只怕溜进来就偷。”即命仙童叫回来道:“你这猴子,手脚不稳,我把这‘还魂丹’送你一丸罢。”行者道:“老官儿,既然晓得老孙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来,与我四六分分,还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个‘皮笊篱,-一捞个罄尽’。”那老祖取过葫芦来,倒吊过底子,倾出一粒金丹,递与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这一粒,医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罢。”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尝尝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扑的往口里一丢,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着顶瓜皮,揝着拳头,骂道:“这泼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杀了!”行者笑道:“嘴脸(面貌、面目。此指“德行”)!小家子样!那个吃你的哩!能值几个钱?虚多实少的。在这里不是?”原来那猴子颏下有嗉袋儿(喉咙下装食物的地方),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里,被老祖捻着道:“去罢!去罢!再休来此缠绕(纠缠,找麻烦)!”这大圣才谢了老祖,出离了兜率天宫。

你看他千条瑞霭离瑶阙(传说中的仙宫),万道祥云降世尘。须臾间,下了南天门,回到东观,早见那太阳星上。按云头,径至宝林寺山门外,只听得八戒还哭哩,忽近前叫声:“师父。”三藏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行者道:“有。”八戒道:“怎么得没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来!”行者笑道:“兄弟,你过去罢,用不着你了。你揩揩眼泪,别处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来我用。”沙僧急忙往后面井上,有个方便吊桶,即将半钵盂水递与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来,安在那皇帝唇里;两手扳开牙齿,用一口清水,把金丹冲灌下肚。有半个时辰,只听他肚里呼呼的乱响,只是身体不能转移。行者道:“师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强迫、刁难)杀老孙么!”三藏道:“岂有不活之理。似这般久死之尸,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却就肠鸣了;肠鸣乃血脉和动,但气绝不能回伸。莫说人在井里浸了三年,就是生铁也上锈了。只是元气尽绝,得个人度他一口气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气,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还教悟空来。”那师父甚有主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这大圣上前,把个雷公嘴,噙着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气,吹入咽喉,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从涌泉倒返泥垣宫。呼的一声响喨,那君王气聚神归,便翻身,轮拳曲足,叫了一声“师父!”双膝跪在尘埃道:“记得昨夜鬼魂拜谒,怎知道今朝天晓返阳神!”三藏慌忙搀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谢我徒弟。”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家无二主’。你受他一拜儿不亏。”

三藏甚不过意,搀起那皇帝来,同入禅堂。又与八戒、行者、沙僧拜见了,方才按座。只见那本寺的僧人,整顿了早斋,却欲来奉献;忽见那个水衣皇帝,个个惊张(惊慌、慌张),人人疑说。孙行者跳出来道:“那和尚,不要这等惊疑。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孙今夜救活。如今进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斋,摆将来,等我们吃了走路。”众僧即奉献汤水,与他洗了面,换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黄袍脱了,本寺僧官,将两领布直裰,与他穿了;解下蓝田带,将一条黄丝绦子与他系了;褪下无忧履,与他一双旧僧鞋撒了;却才都吃了早斋,扣背马匹。

行者问:“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这行李日逐挑着,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担儿分为两担,将一担儿你挑着,将一担儿与这皇帝挑。我们赶早进城干事。”八戒欢喜道:“造化!造化!当时驮他来,不知费了多少力;如今医活了,原来是个替身。”

那呆子就弄玄虚,将行李分开,就问寺中取条匾担,轻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着。行者笑道:“陛下,着你那般打扮,挑着担子,跟我们走走,可亏你么?”那国王慌忙跪下道:“师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说挑担,情愿执鞭坠镫,伏侍老爷,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内中有个缘故。你只挑得四十里进城。待捉了妖精,你还做你的皇帝,我们还取我们的经也。”八戒听言道:“这等说,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猪还是长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说:趁早外边引路。”

真个八戒领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师父上马,行者随后。只见那本寺五百僧人,齐齐整整,吹打着细乐,都送出山门之外。行者笑道:“和尚们不必远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觉,泄漏我的事机,反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带,整顿干净,或是今晚明早,送进城来,我讨些封赠赏赐谢你。”众僧依命各回讫。行者搀开大步,赶上师父,一直前来。正是:

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

丹母空怀懵懂梦,婴儿长恨杌樗(wuchu,光秃的臭椿树。喻不成材料,没有出息)身。

必须井底求明主,还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

师徒们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见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乌鸡国了。”行者道:“正是,我们快赶进城干事。”那师徒进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人物齐整,风光闹热(热闹),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有诗为证。诗曰:

海外宫楼如上邦,人间歌舞若前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