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元仙赶捉取经僧孙行者大闹五庄观
却说他兄弟三众,到了殿上,对师父道:“饭将熟了,叫我们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问饭。他这观里,有甚么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是那一个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清风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难道)为你不见了甚么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莫吃昧以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
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甚么人参果,他想一个儿尝新,着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么?”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道:“阿弥陀佛!既是偷了四个,怎么只拿出三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私下做手脚)?”那呆子倒转胡嚷。
二仙童问得是实,越加骂毁(辱骂)。就狠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这童子只说当面打人,也罢,受他些气儿,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忍受着道童嚷骂;他的真身,出一个神,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棒往树上乒乓一下,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把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枒(杈状的树枝)开根出土,道人断绝草还丹!那大圣推倒树,却在枝儿上寻果子,那里得有半个?原来这宝贝遇金而落,他的棒刃头却是金裹之物,况铁又是五金之类,所以敲着就振下来;既下来,又遇土而入,因此上边再没一个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铁棒,径往前来,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却说那仙童骂够多时,清风道:“明月,这些和尚也受得气哩,我们就象骂鸡一般,骂了这半会,他通没个招声。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树高叶密,数得不明,不要诳骂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说得是。”他两个果又到园中,只见那树倒枒开,果无叶落。唬得清风脚软跌根头,明月腰酥打骸垢(形容战栗的样子)。那两个魂飞魄散。有诗为证。诗曰:
三藏西临万寿山,悟空断送草还丹。
枒开叶落仙根露,明月清风心胆寒。
他两个倒在尘埃,语言颠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庄观里的丹头,断绝我仙家的苗裔(子孙后代)!师父来家,我两个怎的回话?”明月道:“师兄莫嚷。我们且整了衣冠,莫要惊张(惊慌)了这几个和尚。这个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雷公嘴的那厮,他来出神弄法,坏了我们的宝贝。若是与他分说,那厮毕竟抵赖,定要与他相争,争起来,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们两个,怎么敌得过他四个?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说果子不少,我们错数了,转与他陪个不是。他们的饭已熟了,等他吃饭时,再贴他些儿小菜。他一家拿着一个碗,你却站在门左,我却站在门右,扑的把门关倒,把锁锁住,将这几层门都锁了,不要放他,待师父来家,凭他怎的处置。他又是师父的故人,饶了他,也是师父的人情;不饶他,我们也拿住个贼在,庶几(或许)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风闻言道:“有理!有理!”
他两个强打精神,勉生欢喜,从后园中径来殿上,对唐僧控背躬身道:“师父,适间言语粗俗,多有冲撞,莫怪,莫怪。”三藏问道:“怎么说?”清风道:“果子不少,只因树高叶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还是原数。”那八戒就趁脚儿跷(顺着别人的话趁机而言)道:“你这个童儿,年幼不知事体,就来乱骂,白口咀咒,枉赖了我们也!不当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里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谎!是谎!果子已了了帐,怎的说这般话?……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将饭来,我们吃了去罢。”
那八戒便去盛饭,沙僧安放桌椅。二童忙取小菜,却是些酱瓜、酱茄、糟萝卜、醋豆角、腌窝蕖(芋头)、绰(在开水里稍煮一下)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儿,与师徒们吃饭;又提一壶好茶,两个茶锺,伺候左右。那师徒四众,却才拿起碗来,这童儿一边一个,扑的把门关上,插上一把两铜锁。八戒笑道:“这童子差了。你这里风俗不好,却怎的关了门里吃饭?”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饭儿开门。”清风骂道:“我把你这个害馋劳、偷嘴的秃贼!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该一个擅食田园瓜果之罪,却又把我的仙树推倒,坏了我五庄观里仙根,你还要说嘴哩!-若能够到得西方参佛面,只除是转背摇车再托生!”三藏闻言,丢下饭碗,把个石头放在心上。那童子将那前山门、二山门,通都上了锁。却又来正殿门首,恶语恶言,贼前贼后,只骂到天色将晚,才去吃饭。饭毕,归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气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么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行者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等他睡着了,我们连夜起身。”沙僧道:“哥呵,几层门都上了锁,闭得甚紧,如何走么!”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孙自有法儿。”八戒道:“愁你没有法儿哩!你一变个甚么虫蛭儿(飞虫、小虫子),瞒格子眼里就飞将出去,只是苦了我们不会变的,便在此顶缸(带人承担责任)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这个勾当,不同你我出去呵,我就念起旧话经儿,他却怎生消受!”八戒闻言,又愁又笑道:“师父,你说的那里话?我只听得佛教中有卷《楞严经》《法华经》《孔雀经》《观音经》《金刚经》,不曾听见个甚那‘旧话儿经’呵。”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顶上戴的这个箍儿,是观音菩萨赐与我师父的;师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来-叫做《紧箍儿咒》,又叫做《紧箍儿经》。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但若念动,我就头疼,故有这个法儿难我。师父你莫念,我决不负你,管情大家一齐出去。”
说话后,都已天昏,不觉东方月上。行者道:“此时万籁无声,冰轮(月亮)明显,正好走了去罢。”八戒道:“哥呵,不要捣鬼,门俱锁闭,往那里走?”行者道:“你看手段!”好行者,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个“解锁法”,往门上一指,只听得突的一声响,几层门双俱落,唿喇的开了门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炉儿匠使掭子,便也不像这等爽利!”行者道:“这个门儿,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门,指一指也开了。”却请师父出了门,上了马,八戒挑着担,沙僧拢着马,径投西路而去。行者道:“你们且慢行,等老孙去照顾那两个童儿睡一个月。”三藏道:“徒弟,不可伤他性命;不然,又一个得财伤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晓得。”行者复进去,来到那童儿睡的房门外。他腰里有带的瞌睡虫儿,原来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他摸出两个来,瞒窗眼儿弹将进去,径奔到那童子脸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开云步,赶上唐僧,顺大路一直西奔。
这一夜马不停蹄,只行到天晓,三藏道:“这个猴头弄杀我也!你因为嘴,带累我一夜无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这路旁边树林中将就歇歇,养养精神再走。”那长老只得下马,倚松根权作禅床坐下。沙僧歇了担子打盹(小睡)。八戒枕着石睡觉。孙大圣偏有心肠,你看他跳树扳枝顽耍。四众歇息不题。
却说那大仙自元始宫散会,领众小仙出离兜率,径下瑶天,坠祥云,早来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地上干净。大仙道:“清风、明月,却也中用。常时节,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们不在,他倒肯起早,开门扫地。”众小仙俱悦。行至殿上,香火全无,人踪俱寂,那里有明月、清风!众仙道:“他两个想是因我们不在,拐了东西走了。”大仙道:“岂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这般坏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却关门,就去睡了,今早还未醒哩。”众仙到他房门首看处,真个关着房门,鼾鼾沉睡;这外边打门乱叫,那里叫得醒来。众仙撬开门板,着手扯下床来,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满再不思睡,却怎么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来。”一童急取水半盏递与大仙。大仙念动咒语,噀(xun,喷出)一口水,喷在脸上,随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睁睛,抹抹脸,抬头观看,认得是仙师与世同君和仙兄等众,慌得那清风顿首,明月叩头道:“师父啊!你的故人,原是‘东来的和尚,一伙强盗’,十分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