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榻三面围屏,绘制名山大川、文臣武将,轩辕镜明晃晃高悬头顶。梁珩躺下,看见铜镜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到他的父亲也曾躺在同一张床上,看着同一面轩辕镜里映出面容。
而父亲的面容又会是什么模样?
难道从前自己当真过得如此糊涂?身边发生的事,经过的人,一样不曾留意?
他都忘记了什么?梁珩慢慢蜷起来,抱住脑袋,回忆沈育来到自己身边以前的事、他来了以后的事、他离开以后的事……
沈氏伏诛后,太子的禁足令免除,巡逻储宫的卫队一夜之间撤走。然而梁珩其时了无生趣,足不出户,有天连轸急忙忙赶来请他帮忙,进宫相救父亲连璧。
太尉连铁郎为沈矜仗义执言,挨了杖刑,自那以后一直在家养病,孰料病中听闻沈矜满门受戮,急怒攻心,硬生生爬起来又往章仪宫去。
“他还能做什么呀?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上殿大骂一通,不是又得犯颜挨罚?殿下,您替我去瞧一瞧,可千万别让我爹鸡蛋碰石头,撞个粉身碎骨!若是陛下动怒,求您为他说说情!”
连轸是真傻,他以为梁珩说话有什么分量?可他也是真没办法了。
梁珩到得金銮殿外时,郎中三将竟都在场。牛仕达壮得像一堵墙,挡在梁珩前面。
“殿下止步,陛下正与太尉议事。”
“我知道,你去通报一声。”
仇致远眯起眼睛微笑:“殿下稍安勿躁,很快了。”
那天还有什么不同?梁珩记起来,那天风很大,拾级而上,金銮殿外阵阵呼啸,吹打得众人衣襟乱飞、披发扑面。像沈矜离开望都城的时候,妖风吹起下裳,沈育为他爹压平,梁珩在城墙看得清楚。
仇致远话音未落,金銮殿的门就开了,两位殿中武士夹住连璧两胁拖将出来。连璧发冠歪斜,白发糊了满面,风拍得他睁不开眼。
“怎么了!”梁珩忙问。
仇致远接过他的话:“怎么了?”
武士道:“陛下有令,太尉连璧金殿喧哗、出言不逊,杖责三十。”
梁珩眼前一黑。连璧年纪大了,上一次杖刑旧伤还在,又加三十,当真是不死也残。再看仇、牛、童三人,全然不当回事,挥挥手就叫人带走。
“等等!站住!”梁珩大叫。
“吾儿。”
沉郁的声音从金殿中传出,犹如一座五指神山,死死压住梁珩。
连璧仍在台阶下挣扎高呼:“史官志之!仁成九年,皇帝杀无罪郡守矜、太尉璧也!”
童方简直听不得:“带走带走!”
皇帝拖着病体缓缓走出金殿,日头仿佛要在他久不见光的苍白面容上灼烧出洞。他阴沉而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冷冰冰的,让梁珩感到父亲像一个行将消散的幽魂。
连璧愤怒的宣言落进皇帝耳中,梁玹淡淡一笑。昔年孤苦无依的嶂山王世子梁敝已消失无影踪,站在这里的是国朝至高权力者,帝座赋予这个夙婴疾病的人以超出肉体凡胎的威严与傲气。
史书不会留下连璧的只言片语,史官为皇家撰书。
飙风吹衣走,是年沈公诛,比期年连公殁。
“吾儿,”深沉无光的金殿腹地,梁玹歪在雕镂精致的凭几,唇边一颗短命痣,屏退左右,只留下儿子,“今日来所为何事?”
梁珩诺诺说不出话。
“看你父皇还有几日可活?”
寻常久病无医的人,都有很多口忌,梁玹倒是丝毫不介意。
“且等着罢,没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