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在寺前下马,瞧着这奇景,都有些发怔。
“四爷,有人来了!”汤城轻轻叫了一句。
傅弈亭正望着泉水出神,听闻此言,忙转过头来,此时一位僧人已缓缓走出寺门,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面颊上却几无皱纹,一双淡褐的眼眸明润得似两颗玉珠,烛光流梭在金边袈裟上,气度沉静出尘,饶是傅弈亭素来不敬神佛,也不禁心里一震。
“深夜拜谒大师,实在叨扰。”心知他便是住持如海,傅弈亭微一拱手,低头见礼。
“阿弥陀佛……由因世界,相待轮回。贫僧与司珉相识多载,也是时候见见小王爷了。”如海双手合十,眉目舒展开来,慈爱地看了看傅弈亭,引他入了金殿,在蒲团上坐下,早有少年僧人为他们上了盖碗茶。
傅弈亭十分狡黠,他知道直接问翡翠金佛的事情,如海一定会跟他绕圈子,于是便从侧面开口,“大师,我不懂佛法,也从未想过与佛家之人打交道,可来到敦煌之后心里实在苦闷,只好来向大师讨教。”
如海高深一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我倒瞧着王爷与佛门有缘。王爷有何忧虑,尽管说来。”
傅弈亭内心不以为然,秦地的一位高僧也曾经说过他有佛根,这话无非是拉近距离的一种手段,他是一丁点儿都不信的,他性子急躁,行事狠戾……若说佛性,扬州那人倒是自有一番静禅气度。
傅弈亭原想以父子关系起头,想起萧阁来,又临时改了口,他拿问郑迁的那个问题问如海,“人的欲望是生于身,还是发于心?”
如海微微一怔,似没想到他从这里谈起,而后回答,“‘爱欲为因,爱命为果’。这二者并非势同水火,贫僧以为,爱欲是由浅入深,由身入心。严格来说,王爷所说的欲望是发自五根,至于有没有深植六意、化为情爱,还要看个人的心境,如若化为情爱,身心恐都难以抽离。”
“嗯……”傅弈亭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如海笑道,“王爷既问出这样的话,这欲念多半已然入心。”
一派胡言,我对他动什么心?傅弈亭不禁嗤之以鼻,反驳道,“大师这话未免太绝对了。”
如海双手合十,“贫僧见过太多施主,听过太多疑问,可真正的答案其实就在他们心里……王爷亦复如是。”
“既然如此,众人何必再来寻求高僧的意见。”
“最难莫过于自渡,人们多说服不了自己,只是借贫僧之口说出来而已。”
傅弈亭微微颔首,又问道,“若已入了心,该如何熄心止妄?五根我定是断不得的,那这意念又该如何掌控?”
如海拨着佛珠的手轻轻一顿,他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案前剪烛花儿,“王爷真给贫僧出了个难题,如果灭欲这样容易,何来孔雀东南飞、马嵬白绫散、七襄相思苦、飞蛾扑火灯呢?”
傅弈亭盯着面前的红烛,恰见一只萤蛾回旋着飞来,最终扎进滚烫火苗,火花激烈地闪动了一下,继而一缕青烟袅袅而上,蛾翅淹没在半凝结的烛泪之中。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这是它心甘情愿,而我不是。”傅弈亭很坚决地否认。
“它也未必情愿!”如海的声音突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世人都道飞蛾是自取灭亡,其实它是在这样的烛光中,失了分寸,因而无法像平日里那样飞舞。方才王爷瞧见它回旋的模样了么?这分明是它无法掌控自己的路线,它许是在极度清醒间毙命,可它无法抽离……这便是本能与天性。”
“萤虫是萤虫,人是人。我不信命。”傅弈亭也站起身来,直视如海的眸光。
“欲因爱生,命因欲有。”如海叹道,“王爷何必要抽离出来呢?顺应本心……未尝不可啊!”
“我不能。失心于这样的阻碍,不算英雄豪杰!”傅弈亭又看了一眼那蛾虫的尸体,“为情痴傻至此,真枉在这人世走一遭。”
如海不禁一笑,“那贫僧只能祈愿王爷能脱离烦恼苦本了。”
“嗯……听说大师与我父王相交甚密?”傅弈亭已听明白他的态度,于是转了话题。
如海也已猜到他此行的目的,喃喃笑着道,“算得密切,却算不得‘甚密’。”
傅弈亭不知他的心思,只俯身抱拳,以最诚恳的态度请求,“我欲带领秦军成就大业,还望大师指点!”
“王爷指的是敦煌的事……我心里都明白。”如海低叹一声,“只是贫僧已应了司珉,此事不得外露。”
“我也是傅家的人!”傅弈亭面颊一下子涨红,“连我都不能透露么?”
如海踱步过来,盘膝坐回到蒲团上,“请小王爷恕罪。”
“难不成你在等我三哥?”傅弈亭气得发抖,“他这些年早没了消息,如果他死了,你等得了吗?”
“王爷。”如海此刻心里也似波涛汹涌,他缓缓闭目,“那东西,不是要给傅家的人,不是王爷您,也不是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