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予重飞A330后,主要都是在飞澳洲大洋洲的航线,北京到悉尼,北京到墨尔本,北京到奥克兰,有时候中间经停广州、深圳或香港。因为是国际长线,一天只有一班,全公司上下也只有区区几个A330的机组在飞条航线,所以他的排班规律了很多,除了飞机调度问题导致时间提早或推迟外,很少因为人员变动而调整时间。所以,这也更方便他提早做计划和安排其他活动。因为每周有两三天不在北京,在北京的日子他除了回丽景陪他爸,基本都和方皓在一起。现在轮到了方皓的东西都放在了蓝港,从洗漱用品、衣服到食材,处处都有他的痕迹。陈嘉予甚至开玩笑地问过他:咖啡机要不也一并搬过来得了。方皓当时没答应,他只是说,那是他家的镇家之宝了,再搬过来你这里,我家就什么都没有了,干脆直接租出去得了。
说完这话他愣了一下——他们之前,没仔细商讨过住在一起这个问题,可如今提起来了,他也不想避讳。
“那也行,我们现在……我在北京的时候,咱俩也基本算是同居了吧。我爸倒是也不会来我这边。”陈嘉予答得也挺顺利。
方皓点了点头,也说:“等年底再说吧。最近又准备比赛,工作也忙,如果搬家的话也需要时间。”
他记得,当时他刚刚跑完步回来,洗完澡正在擦头发,陈嘉予在厨房切菜做饭,聊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自己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的笑。窗户外面,日头渐渐下沉,厨房灯光已经昏暗得很了,但陈嘉予可能一直待在厨房,所以暂时还未感觉到。方皓的手就放在厨房灯的开关上,迟疑一阵,他还是把手给放下了。陈嘉予的眼神比夕阳还温柔,他就这么和他沉默地对视,好像就已经看到了他们住在一起之后的生活。他们早上会被不同的闹钟叫起来,晚上可以一起拥抱着入睡,偶尔会一起去采购、看展、看电影、购物,或者就简简单单准备一餐,像现在这样。他突然就觉得,生活真的好容易,所有悬而未决的和惴惴不安的都落了地,现在无论是幸福,还是安稳,都唾手可得了。他也活了三十年,在陈嘉予之前,单身的时候自由过,热恋的时候放纵过,可未曾经历过这样一种情绪和状态,生活里面所有的难题都被解开,未来是笔直开阔的大路,他一眼能望得到永远。
带着这样的情绪,方皓踏上了香港百公里环岛赛的起跑线。
为了来看他比赛,陈嘉予其实很早就拿着自己的时间表对了他的,和当天飞香港再飞悉尼的另外一个机组对调了班,这样方皓可以随着他的航班到香港,有两天时间准备和调整,期间陈嘉予飞到悉尼再飞回来,在他比赛的当天正好回到香港,能赶上最后几个小时。起初,方皓觉得他这样太折腾了,虽然飞悉尼这种国际线都是配备双机组,但是万一有点不可预测的因素,他可能没法按时赶回来。而且,能不能跑完也没有定数。他之前只跑过60到70公里的训练,虽然那一次状态很好,但是比赛毕竟是比赛,不仅跑步方面有技巧,喝水、补充能量、吃东西都有讲究,一点不注意就可能影响状态。他是怕陈嘉予换来换去,最后白跑一趟。
陈嘉予只是说,樊若兰工作走不开,晟杰在英国,我去终点线陪你是理所应当。即使延误一两个小时,他算着应该也是可以按时赶到终点线。
陈嘉予特意给他安排了北京到香港航班的头等舱,他看方皓为了多请两天假,前几天都在上班,所以给他个好的座位至少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早上五点,陈嘉予就开车到了机场,然后他去签到,方皓去安检。其实方皓本来可以在他后面半小时再出门——国际航班的航前准备要提前两小时签到,而方皓前一天刚刚值了夜班。可方皓执意要和他一起,所以两个人就开一辆车过来了。
登机的时候,方皓挂着个耳机,低着头往客舱里面走。乘务员跟前面每位登机的客人打招呼,看着他们的座位号指路。他一抬眼,就看到陈嘉予竟然也站在那里,就靠着驾驶舱的门口朝他笑。方皓坐飞机次数太多了,他知道登机的时候飞行员基本都在驾驶舱执行检查单或者坐着不动,迎接客人也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所以陈嘉予是特意做完了检查单站起来,靠着舱门在迎接他。他个子是很高,出驾驶舱门的时候要微微低头弯腰。十月份天气有点冷了,他身上不是夏季的短袖制服,而是长袖带外套的全套制服。方皓是这会儿才意识到,他第一次看到工作状态中的陈嘉予,甚至是怔忡了一秒——他好像美好得不真实。方皓也笑了一下,然后没等乘务员问,他也开玩笑似的,把自己的登机牌掏出来给陈嘉予看了。
乘务员不知道其中所以,心想怎么可能让陈嘉予一个机长给乘客引路,赶紧伸手要代劳:“先生您登机牌还是给我看一下。”
最后还是陈嘉予挡掉了,他说:“没事,我朋友。”然后他对方皓说:“7A,左手边靠窗。”
方皓心情不错,继续笑着说:“谢谢陈机长。”
陈嘉予凑近了他,手里面还捏着他的机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多睡会儿啊,昨天你睡得那么晚。”
方皓嗯了一声,他其实被他随便一句话撩的浑身都热,只睡五个小时的困意也一扫而空了,只是碍于远处远远不断地有客人上飞机,他不好多说什么。
陈嘉予又嘱咐他到地方下了飞机在登机口等他几分钟,然后才回到驾驶舱。
下飞机以后,陈嘉予要马不停蹄跟同一个机组和同一架飞机再飞悉尼。下客之后,他趁着地面在加油这个空闲时间,特意又从飞机上下来。
方皓果然在门口拉着行李箱等他。
陈嘉予大步流星走过去,带着他走出去两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给了他一个很紧的拥抱。
“宝贝儿,祝你好运,”他在方皓耳边说:“终点线见。你可以的。”
方皓没说话,他抱紧了陈嘉予。过了得有十几秒钟,他才松开手。“我有点想亲你,怎么办。”
陈嘉予笑了笑。他其实也想,但毕竟这机场人来人往,他又身着机长制服。所以,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又用手指同样的部位碰了碰方皓的脸颊:“先欠着,到终点补给你。”
直到发令枪响,他都忘不了陈嘉予这句话。一百公里公路跑属于超级马拉松,他为此从年初准备了整整九个月。即便是屡屡被日夜颠倒的工作打乱计划,他也坚持下来了。其实,站到起跑线的那一刻,他已经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手机信箱里躺着陈嘉予在悉尼机场起飞之前给他发的信息——他起跑的时候,陈嘉予正好在天上飞,所以他提前祝福了。说的话无非还是那些——祝你好运,但我知道你不需要。你一定行的。我爱你,终点见。
而这次,他平稳的状态保持到了第五十公里处。超马赛事每隔一段赛程都有补给站,补充水、电解质和食物。两年前他在北京那一场比赛就是完全吃不进去东西导致后来没能完赛,而他跑到第七十公里处的时候又有了同样的感受——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感觉不到饿,只能感觉到浑身要燃起来一样地火热,心跳快得停不下来。香港常年闷热湿润,实在不是举行这种赛事的理想地点。
他是逼着自己在补给站坐下来,吃了点牛肉干,和两个能量胶。
第七十五公里处开始,他开始感觉到无法抗拒的生理疲劳。之前几十公里都可以靠欣赏美景和听着耳机里的音乐度过,他也深知自己的体能储备足以应付。可现在,真正进入了赛事的关键阶段,每一公里都如同之前两公里那么长,每一步都像之前两步那么重。
他咬了咬牙,努力集中精神对抗这种生理不适。其实方皓一直觉得,跑步是最无聊也最有意思的运动,无聊在于它的节奏和律动如此单一,左脚跟着右脚,右脚跟着左脚,交替数十万步的步伐毫无变化。可它有意思,因为你有机会自我审视。方皓来在普通人里面算跑得快,他大学练过一万米,可那时候也没比出太多成绩。可他因此发现了超马和极限长跑,从那以后,跑步对他来说就不仅仅是速度。长跑不单单是身体机能的极限,考验得更是心理。这是自己和自我共处的课,他学会了管理疼痛,管理疲劳,也管理自己的心态。
跑到八十公里处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路面条件变得更加糟糕,他双腿像灌铅一样沉重。这时候,他就纵容自己,打开了一个之前都没舍得打开的月光宝盒——方皓关掉了音乐,也不再往道路两侧看了。他开始回忆他和陈嘉予过去的一年。
从荷航一个爆胎开始,陈嘉予为了自己航班的利益,在不清楚紧急事件的情况下屡次跟他呛声,质疑他的决定。然后他们面对面,方皓一句话说得他服软了。他懂得礼数,没再争执这件事。再之后,他在卢燕的送别饭局上坐到了他手边,晚上喝完酒又被他开车送回了家。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聊起大学时代,他记得自己喝多了,但陈嘉予一句一句地在和自己拉着家常。
再往后,陈嘉予穷尽浪漫心思,天天跟他要17左,为此两个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方皓是后来想起,才觉得他们那时候真是太暧昧了。暧昧堆叠到了顶,却被着陆灯一个误会打散,方皓想自己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陈嘉予在雨夜里面走开的样子,和他当时看自己的那个眼神,他们明明距离几米,他却好像在千里之外。
还好,后来陈嘉予承诺,这样的眼神方皓有生之年不会在他身上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