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跟着火把游行的人,继续向前而去。
温见宁也走在人群中。
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少女时,曾在街头看到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像迎风逆行的火炬,很快被吹得七零八落,再后来,在昆明求学时,她也曾跟同学们高举着火炬并肩游行,混在无数个满怀希冀的青年中,向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发出自己一声微弱稚嫩的呐喊;
而如今,满街狂喜的人们不知疲倦地喊着、跳着、笑着,仿佛要在这一刻,将自卢沟桥战役爆发这八年、乃至国人近百年来压抑在胸中的一股郁气尽数发泄出来。
这场漫长难熬的剧痛,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天早已彻底黑了下来,大街上却始终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这几年来由于日军的限电禁令,每到入夜时,繁华的大上海都会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可今晚几乎没有人记得什么禁令了,路上商店的电灯都在亮着,今晚注定是所有国人的狂欢之夜。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的景象。所遇到的每个人脸上无不是狂喜的神情,哪怕是再沉稳冷静的人混在其中,都会受到感染。
由于周边的人实在太多,温见宁和阮问筠不得不紧紧拉着彼此的手,免得被人流冲撞开,往家的方向走去。在穿过一条街道时,她仿佛有所感应般猛地一个回头,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人群中的冯翊。
他一身灰色长衫,拎着手提箱风尘仆仆的模样,很快也看到了她。
来不及想他为何会提早回来,她下意识松开了阮问筠的手,向那边走去。
两人穿过人群,缓缓来到对方身前,一群白俄人跳着舞经过他们的身边,引来无数人的喝彩声。可在互相凝视的那一瞬,他们只觉万籁俱寂,唯独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人山人海中,两人相视一笑。
第一百五十六章 番外
一九四六年九月,港岛的某处墓园中。
这座新落成不久的墓园位于临海的一处山坡上,附近一带皆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山上植被丰茂,饶是此时已入了秋,周围还到处都是浓绿蓊郁的树木,不见衰黄。只有在飒飒秋风吹过林间,枝叶簌簌作响时,才能让人隐约觉出一丝秋日的清幽凉意。
守墓的老人背手踱步走来,先抬头看了看对面山头上乌压压的云层,又看了一眼远处墓碑前的那对年轻夫妻,冲他们打喊了一声:“要下雨了,改天再来吧。”
那一对年轻男女一同转过身来,冲他微微颔首笑一下,算是以示感谢。
这两人皆是二十多岁的年龄,男的身着黑色西服,身材挺拔;女子身穿黑色套裙,同样一身肃穆。二人一个斯文俊秀,一个容貌清丽,并肩站在一起,外形上已是天造地设般和谐,笑起来又出奇地一致,让守墓的老人为之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走开。
看他背着手踱步走远,温见宁和冯翊对视一笑,视线复又落在身前。
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墓碑上,分别镌刻着钟荟一家人以及梅珊、见绣等人的名字。一年前日军受降,撤离了、中国后不久,他们一结束了上海那边的事务,就回到了港岛,寻访钟荟、蒋旭文等人的尸骨。为此,她曾一路找到钟荟最后被关押的牢房。
为了亲眼看一看好友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她亲自进到了牢房里面。
那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人走进去都不得不低头弯腰而入。狭小的囚室内阴暗潮湿,仅在高处开了一个小口当作窗户通风,发霉的稻草胡乱堆在角落里,里面传来老鼠或臭虫活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温见宁停在囚室的墙壁前,抬头注视着上面的痕迹。
坑坑洼洼的墙壁上许多凌乱的划痕,上面是曾经被关押在此处的人们留下的文字。这些涂鸦中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日本人的刻骨憎恨,有对家人亲友的怀念,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慷慨激昂,有人心若死灰……
而在整片墙壁上,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妈妈。
她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那些亡魂的呐喊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温见宁想,在钟荟生前最后的时刻,她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害怕,有没有担忧。她是不是也在呼唤母亲,渴求在母亲那温暖的怀抱中获得永久的安宁。
于是她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地抚摸过着这墙壁的每一寸,去寻找好友的字迹,可她终究没有寻到钟荟留下的只言片语。然而,哪怕在她踏出牢房,离开这里后,她仍有种强烈的预感,钟荟死前必然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她还会重返此地,好好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