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身畔的人自顾自地开口说话。
温见宁方才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钟荟他们。
梦里只有一片血红得几近哀艳的野火花,在高高的树冠上摇曳着,几乎要把云层都点燃。钟荟、蒋旭文他们仿佛还是中学时的模样,穿着学生制服抱着书本站在树下等她。
温见宁匆忙向他们跑去,却只见他们笑盈盈地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之后无论她怎么追,怎么喊,却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等她被冯翊摇醒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温见宁倚在他肩膀上,低声说:“我梦到了钟荟和蒋旭文他们,好像大家还是中学时候的样子,可是我一向他们跑过去,他们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这两个人一样。”
顿了顿,她才又道:“齐先生她没有入梦,你说都这么久了,她也不曾来看我。”
说这些话时,温见宁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闲来无事,随口轻轻抱怨那么几句。
可冯翊却很清楚齐先生对她的重要性,只得轻声道:“或许明天就梦见了。都说人死之后会给最亲近的人托梦,她们或许正是因为怕看你伤心,才迟迟不来见你的。若是看到你这样难过,她们只怕会更加难受。”
温见宁听了他的话,恍恍惚惚地想,是啊,若是齐先生她们看了她现在的样子,只怕又要为她担心了。她们还在世的时候,她就没来得及为她们做什么,难不成在她们过世后,她也要让她们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想到这里,她的眼里雾气越发浓重,还没来得及凝成雨滴,就被冯翊抬手轻轻拭过她湿润的眼尾,并认真地告诉她:“别哭。”
温见宁将汹涌的泪意生生忍了回去,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轻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小时候我没有父母,却遇上了把我当亲女儿对待的舅舅一家;后来被温家接走,虽有种种不如意,可也没被关在老宅子裹小脚做女红,反而有机会能学习读书写作;曾经我跟见绣她们闹得不愉快,可在出了事的时候,她们还是选择了帮我。无论是在港岛、北平,还是昆明,一次次置身险境时,我总能逃出来。”
“我遇到过许多的人和事,一直努力告诉自己,上天待我很宽厚,我理应珍惜自己的运气。可如今我却又看不明白了,若它真的肯偏爱于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让我承受至亲离世之痛;若真是它有心要予我磨难,又为何不将那一切苦难都加诸在我一个人身上,反而要让其他人承受。”
冯翊凝视着她,轻声道:“见宁,你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并不是神。这也不是上天加诸于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苦难,而是这个时代给我们所有人的考验。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滚滚浊浪中,被它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漂流,要么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死去;要么逆流而上,可或许也同样难逃命运。我们无法决定任何事,唯一能选择的是如何面对它。”
温见宁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过了好半天才低头道:“可我一直以为,至少我能改变些什么的,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来得及为先生和钟荟她们做。就连见绣……”
说到这个名字,她顿了顿,语气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一丝痛苦。
见绣的死,一直是埋在她心底的一根刺,这么就过去,她从不敢轻易提起。
“我以为我帮她戒了烟瘾,让她重新拾起画笔,是对她好。等她好起来了,我就可以带她走,彻底逃脱半山别墅的阴影,逃出她一生的牢笼,可这到底只是我的一场幻梦。”
“见绣她死了,她才二十来岁,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可我还活着。有时候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不是我害死了她。我以为那样是对她好,也强逼着她那样做,可我若是没有我的自以为是,我的一力强求,她现在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哪怕声名狼藉,哪怕被温静姝掌控,哪怕可她至少还活着,而不是在那个小教堂里悲惨地死去,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冯翊低声道:“我与你的二堂姐虽只有过一两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为人处事,可她是一个有手有脚,也有自己思想的人。她生前最后那段日子那样艰苦,却始终不肯离开去另投他人,足以说明她也不愿苟且偷生。你的老师朋友,她们也同样如此。至于其他……这世上的事从来难两全,见宁,你不必苛求自己。我知你心中难过,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她们终究不在了,你却还要活下去。我可以允许你继续为她们难过一段时日,但你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湎于痛苦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