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
崔相今日下朝回来,少见的脸色有些难看。
崔夫人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自己这位丈夫心情好不好,她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来,如今见他敛着一双眉,唇也是抿着的,便打发了一众下人出去,自己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人细细擦了手。
见他紧抿的唇渐渐松开,才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今日留我说了话。”崔相的声音很轻,而后看着自己这位老妻的眼睛,语气却变得重了一些,“他想让方仪进宫。”
“什么?!”
崔夫人便是平日再沉稳,乍然听到这么一番话,也是心惊不已,她好歹是把帕子握稳了,没掉下去,声音却是颤的,“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方仪进宫的?”
“他同方仪......”
“应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而且——”崔夫人顿了顿,一双细眉也轻轻拧了起来,“方仪当初对宝安郡主做了那样的事,陛下心里怕是恨透了方仪,又哪里会让人进宫?”
她是女人,心细,不得不想到其他层面,“您说,陛下是不是为了报复方仪,才想着让人进宫的?”
崔相摇头,“我看陛下的意思不像是为了报复方仪,他私下同我露了个口风,几个月前,他去寺中祈福的时候,曾同方仪见过面。”说完,他不知想到什么,看向老妻,“方仪久不爱出门,那日怎得去了寺庙,还偏偏同陛下见了面?”
“这......”
崔夫人一愣,“怕是巧合?”
崔相却不觉得是巧合,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手段,他最清楚不过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方仪要接近陛下,还要进宫?他沉吟了许久,朝外喊道:“请小姐过来。”
一刻钟后。
崔妤便过来了,她如往常一般给自己的父母问了安,然后便乖乖坐在一旁,并不多言。
崔相端详她良久才开口,“陛下今日同我说,想要你进宫。”话落,见人神色不改,他心中便明了了,手中的茶不再喝,往旁边一放,声音也沉了下去,“这事,你早就猜到了?”
崔妤也没瞒人。
见人问,就说道:“说猜到,太过了一些,只是的确想到了一些......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与杨妃,皇后性傲,不爱低头,杨妃虽惯会阿谀奉承,却不通半点文墨。”
“我同陛下自幼长大,虽有些嫌隙,但也并不为过。”
崔夫人听自己女儿一脉一脉说得十分清楚,忍不住问道:“方仪,你这是为何!你说不想再嫁,我同你父亲也从未逼过你,你便是永不嫁人,我和你父亲也会尽可能的守着你,便是我们百年归去,也会为你留下忠仆、银钱,绝不会让旁人欺你辱你!”
“你......”
说不出是痛心,还是什么,她看着崔妤红了一双眼眶,声音也哑了下去,“为什么放着这太平日子不过,非要进那个旋涡去!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陛下要你进宫,不过是因为同中宫置气?”
“等来日他们和好如初,你又置身于何地?!”
崔相虽然不说话,但眼中也是一片痛心与失望。
要说崔妤如今心中对谁还存有几分真情,也不过是自己这对老父老母,加上留任在外的兄长,见他们这般,她心下也有些难受,但这些难受还不足以拦阻她的步伐。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决定了的事就不可能再改。
“因为我不想再被人践踏!”崔妤哑着嗓音,沉声说道。
“我不想出门的时候被人讥讽嘲笑,不想让那些贩夫走卒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要站得高高的,要让他们不敢直视我,我要让他们都跪拜我!”
她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沉重,仿佛掷地有声一般。
在两个老人的注视下,崔妤突然起身,跪下了,她挺直着脊背,说道:“父亲、母亲生前自然可以护我,可等你们百年归去呢?即便有钱,有奴仆,那又有什么用?我一个弱质女流,活在这个世上,若无依靠,终会被人践踏!”
崔夫人张口,可嘴唇嗫嚅一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崔相——
他沉默地看着崔妤,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问道:“你可是想好了?陛下允了你选择,你若同意,几日后便会有人接你进宫,你若不同意,我会上呈一封辞官的文书,带着你娘和你回老家。”
“那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知道你以往的事。”
“你若想嫁人,我会替你找个可靠的,你若不想嫁人,我和你娘也会好好护着你,能护着一日便是一日。”
崔妤听到这番话,似乎有些怔忡。
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她不是没想过。
如果她没有知道萧知的身份,没有知道陆承策的心思,她一定会答应,可现在......她已经回不去了。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真的得偿所愿过,如果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倒不如博一把。
她得不到的圆满,顾珍又凭什么得到?
“父亲,我要进宫。”崔妤看着崔相,缓缓说道。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崔相凝视她良久,最终也只是摆手,似乎精疲力尽,“你下去吧。”待崔妤行大拜礼退下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身影突然又开口了。
“方仪,为父老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护着你了。”
“这条路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那么以后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脚下的步子一顿,崔妤看着外头的落日,好半天,才哑着声音说,“父亲等我进宫后就辞官吧,京中多纷扰,您为我和兄长操劳了大半辈子,以后便与母亲好好过吧。”
说完。
她不等身后人再说什么,迈步往外走去,没再停留。
......
几日后。
京中突然传出一个消息,陛下下了圣旨,赐崔妤妃位,让人不日便进宫。原本这种事,顾珒自然是要通知秦嘉的,可这回,他却连说也没说,就下了圣旨。
事情传到未央宫的时候,秦嘉正在抄写佛经。
她近来和顾珒的关系是越发差了,只能靠抄写佛经才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可从翠云口中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手中的毛笔还是没握稳,原本笔迹秀雅的一卷手抄经书被划了这么大一条,也算是彻底毁了。
她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架上,然后从一旁握过帕子,擦拭了一番自己的手。
等细细擦拭完,秦嘉才开口:“他既然下了圣旨,便是已经有了主意,我劝与不劝,还有什么必要吗?”
“娘娘!”翠云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她跪在秦嘉身旁,急声劝道:“您明知道陛下是同您置气才会如此,但凡您说几句好话,陛下肯定能回心转意的。”
“崔家那位小姐可不是杨妃,她心思细,手段又厉害,要是真让她进了宫,总有一天会离了您和陛下的心!”
“到那个时候,您该怎么办?”
秦嘉耳听着这番话,神色微黯,却始终没有说话,她如今月份是越来越重了,不用两个月就可以临盆了,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所以呢?”
“什么?”
“翠云,我和他如今成婚不过一年,便已经有了这么多嫌隙,如今我自然可以哄他劝他,他念在往日的情分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能如我所愿。”
“可以后呢?”
秦嘉起身,她站在窗前,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丧,是很标准的名门贵女的站姿,“以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难道我还要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哄他劝他求他?”
“那他呢?又会如我几次愿?”
翠云听出她话中的愁绪,声音也黯淡了几分,她起身跟在秦嘉身后,轻轻喊道:“娘娘.......”
秦嘉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从前的姑姑是什么样?”
从前的太后?
翠云一怔,不知她话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