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烁火流金,正午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路面,还有从教学楼里涌出的考生。
谢澜跟着人潮往外走,直到英中校门口,被一只手拉住了。
“可算找到了。”窦晟跟上来,“怎么样?”
谢澜欲言又止,许久才嘀咕了一句,“说不清,感觉有点奇怪。”
英中西校门上挂着一条横幅:高考顺利,金榜题名。
考场清点排查完毕,保安接到指令开启伸缩门,堵在校门口的考生们顿时像泄洪一样蜂拥而出。
谢澜和窦晟几乎在大部队的最后方,他们也不急,慢吞吞地在后面跟着队伍挪动。
窦晟忍不住问,“作文——”
“就是觉得作文有点奇怪。”谢澜犹豫了下,“我感觉……”
窦晟紧张,“感觉要跑题?”
“那倒也不至于,就是写的有点费劲。”谢澜叹气,“你怎么写的?”
今年h省高考语文作文题,言简意赅。
【作为21世纪的年轻人,你如何看待丧文化?
请写一篇议论文,不少于800字,要求选准角度,确定立意,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不得泄露个人信息;不少于800字。】
窦晟观察着谢澜的神色,迟疑着没有开口。谢澜困惑地蹙眉问道:“老秦不是说高考题目会贴靠美德和价值观吗?为什么……考了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而且我不太了解这方面,议论都没观点,有点吃亏。不过也还好,多亏当年陪你玩了那个游戏,不然我凉了。”
窦晟闻言表情已经凉了,一把抓住谢澜的手。
“你说的是哪个游戏?”他震惊道:“你到底写什么了?”
谢澜犹豫了下,“丧这个字单独出现,我就有点懵。能想到的词有沮丧、丧尸、丧事。”
窦晟盯着他:“不要告诉我你把这三块全写了。”
“没有啊,考的不是丧文化吗?只有丧事能称为文化吧,传统民俗文化?”谢澜道:“但这块我没接触过,就只记得去年有一次陪你玩过的那个游戏,叫什么《纸新娘》的,你还有印象吗?”
“……”窦晟沉默不语,缓缓往外走着。
神色中有一抹不忍,还有很多很多震撼。
谢澜嘶了一声,“但我不太拿得准啊,一方面因为丧事拿来出高考作文也太奇怪了,还一方面是光写这个我也写不满八百字,所以我延伸了一下。之前老秦不是说,文章的扎实度可以往多个方向去凑吗?我拆解了这次的题目,一个是丧,一个是民俗文化,所以我两边都延伸了下。”
窦晟喉结动了动,“愿闻其详。”
“第一自然段,我还是弘扬了传统文化,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在丧事上也大有讲究,展现出大国气量。”谢澜熟练地背起老秦给他整理的套话,掰着手指头数,“然后我花了一自然段把自己能想到的中式丧葬祭奠的那些小讲究都写了,再之后就是扣题,论述我的观点。这里我是分正反两面去议论的,正面议论了纸制品以死物仿活物寄托的哀思、亲人守丧寄托了温暖的情感,反面破除了封建文化残留下的不好的影响,比如烧纸钱不环保,冥婚要不得,反正你上次玩那个游戏里全都是不好的东西,还有……你哆嗦什么?”
窦晟抱紧了自己,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烈日。
“突然有点冷。”他喃喃道,“然后呢,你延伸了什么?”
“哦。民俗文化那里我又顺便延伸了喜事,比如婚礼一类。丧这里我不太确定自己立意到底对不对,所以稍微往沮丧的方向延伸了下。”
谢澜话音刚落,就见窦晟眼睛一亮,“沮丧这边写了多少?”
“就写了几句,核心是人们在丧事上产生的沮丧情绪也成了文化的一部分。”谢澜说,“还是要照顾全文的整体性啊。”
“……”
两人又一起往外走了几步,谢澜长叹一口气,“直说吧,我是偏题还是跑题?”
“别想了。”窦晟一个劲摇头,“后面还有别的科目,考完就别想了。”
谢澜不死心,“你跟我说说,反正我考多少分也无所谓……”
话音刚落,就在不远处西门外那颗长歪了的梧桐树下,看见老秦,身边还围着几个四班同学。
谢澜走近,听到车子明嘟囔了一句,“我大篇幅写了奶茶的例子,俗吗?”
老秦说,“俗倒是无所谓,但怕你偏,奶茶算一个很拧巴的文化符号,媒体人写写公众号文章还行,拿来写议论文容易没有抓力点。”
车子明叹气,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随便吧,反正我语文一直那样,准备下午数学了。”
“赶紧回去。”老秦说着,一抬眼看到了谢澜,立刻招手。
谢澜已经不想过去了。
——在他听到不知所云的“奶茶”例子之后。
在和老秦介绍自己作文选题和论点的全过程中,余光里窦晟都处于欲言又止的状态,几次拉了他的袖子,但最终却只隐忍地别开头去。
“……所以最后,所以……”谢澜说不下去了,在大太阳下叹气,“所以这篇作文压根不是要讨论丧事民俗的是吧?”
老秦捂着心脏,“你不如把我埋了,给我办上一场。”
谢澜:“……”
窦晟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道:“丧文化,最近几年的热词,是说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很‘丧’,喜欢喝奶茶做肥宅,厌弃工作任性辞职,逃避所谓内卷等等。你看弹幕和评论区应该刷到过大家的吐槽吧?比如‘我好丧啊’,‘今天又丧了’,这就是丧文化。这个题看起来很宽,但可写的很窄,要点出这些表象,再以年轻人实质的奋斗行为做反驳,就……反正跟……那些阴间玩意扯不上关系。”
谢澜逐渐张大嘴。
“这也能称之为文化??”
老秦苍老地看着他,手指微微颤抖,如果兜里有烟,他简直要摸出一根烟来点上。
窦晟抬手摸了摸谢澜的头,“你把文化理解的太窄了,不是只有传统习俗文明才能称之为文化……不过无所谓,你又不吃高考的分。”
“可……”谢澜还在瞠目结舌。他难以置信自己跑题能跑到这么远,而且还很痛心刚才在考场上的搜肠刮肚。
窦晟拉了一下他的手,“走啦,回家了。”
“好吧……”谢澜转头看了老秦一眼,“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
老秦沉默了许久才努力挤出一个脆弱的微笑。
“没关系,下午加油。”
那些年的关怀与开小灶,终归是错付了。
作文写跑题,谢澜接下来的考试压根没斗志,数学答完卷就交,熬到允许提前交卷的时间立刻出来,和外头一大群家长干瞪眼。
一个短头发女人拉了他一下,“谢澜吧?题难吗?”
谢澜迷茫了一会,认出是体委温子森的妈妈。
他摇头道:“不难,和最后两周的模拟卷差不多。”
“那就好,那就好。”女人松了口气,“你先答完啦?”
“嗯。”
老马在树底下等着,见谢澜过来,他没怪他提前交卷,也没问数学,只是叹了口气。
“听说你作文的事了。”老马顿了顿,“节哀。”
“……”
谢澜面无表情地跟他一起站在树下。
六月,英中的梧桐又开花了,树下缭绕着清雅的香味,那些柔嫩得有些褶皱的花瓣将炽烈的阳光都变得温柔。谢澜对着它们发呆好久,直到一颗汗珠从发间钻出来,他才轻叹了口气。
“老师。”他低声说,“您说,学好汉语怎么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