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戈没再说话,似是想到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说:“默默,你家里人都不在宁崇市是吗?”
似是自尊心作祟,关于家里的事情我一向不愿对人多讲。时间久了,就像难缠的顽疾或是经久不愈的伤疤,难看碍眼却好不了,又碰不得,简直无解。这问题来得突然,令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攥紧了怀里的包。
我沉默了一下,说:“嗯,我高中毕业以后来到宁崇上大学,之后就直接留在这里工作了。我妈妈她们是平城人,现在住在平城那边的县城里。”
沈令戈如常道:“这样。”
接着他不再问,约是察觉到我不愿深讲的情绪。
然而我不想允许自己在沈令戈已经问到的时候还要故意避开话题,不论是利用他的体贴也好,还是说得含糊不清也罢,都不可以。
我不自觉地跟自己的手指头较劲,绞来拧去的。我低声说:“其实我爸妈在我10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之后我爸爸就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再也没见过。我上初中时我妈妈再婚,我跟着她从县城的西边搬到北边,和继父住到一起,后来我弟弟就出生了。”
沈令戈伸手过来轻轻分开我纠缠的两只手,说:“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摇摇头,继续道:“我跟我妈妈关系不太好,嗯......也不能说关系不好,就是不像别的母子亲密,我从小就觉得我妈妈不喜欢我。”
沈令戈的态度不刻意照顾也不尖锐,平和地问:“为什么?”
我看着他乌黑纤长而浓密的睫毛,温和漂亮的眼睛,幽深有神,渐渐敞开心扉,缓缓说:“平城是个很小的城市,周边的县城更不显眼,和旁边的农村也离得很近。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走几步就能碰到熟人,再寒暄客套上几句。那里说好听点是民风淳朴,实际上就是保守落后,是流言蜚语能杀死人的地方。”
沈令戈微颔首表示在听。
我笑了笑:“在那里和大家有任何一点不同都会被格外放大,再被研究谈论上好久。你可能不会相信,到现在,同性恋依然被当做洪水猛兽,意味着有精神病。虽然因为社会进步,律法颁布,同性恋明面上不再会被送到医院里去,人们仍是无比厌恶,说世道变了、社会乱了。碰到同性恋还是会躲得远远的,在背后喊兔爷或者二椅子。”
“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一家人的家门永远闭得紧紧的,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出来或进去,但又确实有人住,因为每到吃饭的时间,那户人家都会有炊烟飘到空中。而且那家紧闭的院门口一直干净整洁,肯定是有人打扫。后来忽然有一天中午,那院子门口涌了一堆人,还有两辆车。我好奇地在人群后面偷看,就看见有四个人从里面抬出了两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听别的大人说......死人了。然后我爸爸就找到我,不让我多看,把我领回了家。”
“不知道为什么,那件事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有好几年我一直记得当时盖住人的白布,特别白,透露出人的轮廓,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我也一直不知道院子里住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等后来长大了,才偶然间听我妈妈提起,把种种迹象联系起来。”
沈令戈是一个优秀的听客,在我停顿间隙,他适时提问:“所以,是什么事情呢?”
第82章
沈令戈是一个优秀的听客,在我停顿间隙,他适时提问:“所以,是什么事情呢?”
我沉思了几秒钟,然后开口回答道:“我妈妈说是两个‘老汉’,嗯......‘老汉’是平城话,说的是老先生,死在自己家里了,一个病死,一个殉情。”
我看往沈令戈,他似乎并不惊讶,好像有所预料一般。
我继续说:“我后来想了想,殉情这个词用得不够恰当——爱人的离世确实会给人带来难以承受的悲痛,但生活在平城那样的地方,孤身一人被排挤着生活实在太难坚持下去了......连最后能扶持着相伴一生的人都离开了,一个人太孤独了。”
“据母亲说,按辈分她该叫老人声叔。他们在村里长大,从小就是邻居,关系很好,形影不离,大家都只以为是好兄弟好朋友。然而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两个人都没有动静。按说是年轻优秀的小伙子,不应该结不上婚,但两个人就是一直单着,而且脸上也不着急,不当回事。时间久了,各种闲言碎语就出来了,传得满天飞。两家人也开始怀疑,闹得鸡飞狗跳,最后他们私奔了。”
“我以为这就是故事里的幸福结局,相爱的人终究突破世俗勇敢地在一起。然而现实却是时间一直赶着人们往前走,什么变故都可能发生。大约在外面的打拼生活一直不顺利,或者有一些其他原因,许多年以后,两位沧桑的老人又回到了村里。他们都是独子,这么多年过去,家里早已没人了。起初村里认出他们的人不允许他们回来住,说是恶心的精神病会传染,去村长家让村长出头赶两个人出去。然而老人拿出结婚证,表明两人是合法的伴侣关系,村里人没有权利做出赶人的举动。村长也没有办法,安抚了两边,老人便在村子里住下了。”
“然而就算住下也不安生,村子里有一两个地痞老赖,有各种阴损法子闹得人无法平静生活,其他人不仅视而不见,还要冷嘲热讽嚼舌根。那种感觉就仿佛有一张巨大无比、铺天盖地的带尖刺的网,将人紧紧缚住,堵住呼吸,绑住手脚,尖锐刺入眼睛,扎进皮肤,所有冷言冷语从全身上下的薄弱皮肤钻入身体,连无形的目光都让人瑟缩,宛如匕首利刃......”
我忽地想起学生时代,面对若有似无的嬉笑目光,窃窃私语,甚至是光明正大的欺负和嘲笑,我扬起的下巴,挺直的背脊,不在意的表情之下是只有自己才知晓的难过和空洞。
我越说情绪越激动,咬牙切齿得仿佛那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
“疏默。”
沈令戈低沉冷静的声音在车厢里想起,他似是明了我在想什么一般,摸了摸我的头,温声说:“都过去了,你做得很好,很坚强。”
我看向他,不禁默默地想:是啊,都过去了,现在我的身边有你。
这样想着,砰砰砰急速跃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喜怒无常般掺进劫后余生地喜悦和飞扬。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接着讲述:“任凭别人怎么闹怎么说,老人就像扎了根一样在村里住下了。他们整日闭门不出,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久而久之,作弄和讲闲话的人也没了意思,只当没这户人家,甚至绕开他们门前的路走,一丝交流也无。直到两年后,两位老人一前一后去世。好几天都没有人发现,后来因为天气热味道散开,邻居察觉不对才报了警。之后经过调查才知道,其中一位老人生了病,似乎是治不好的病症,拿药续命,然而最终还是逝世。紧接着,另外一位老先生就上吊自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