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舟自然知道这是逗他,于是做了个鬼脸,心想这人真是学坏了,竟然还会开玩笑,我要是真过来坐你肯定傻眼。

于是他故意走了过来,等着秦宴城波澜不惊的表情出现变化,但是没想到他看起来十分平静。

没吓唬到他,时舟又不好意思真的坐他腿上,只好悻悻的抢过他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红茶,又回去跟着大家一起等了。

又过去半个多小时,那扇门终于打开。

一个穿着松垮t恤和拖鞋的老头走了出来,他穿的很随便,身材并不高大,但不愧是世界级导演,气场很强,一下子震得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那双眼睛犹如雄鹰一般锐利扫视过众人,继而一拍手大笑起来:“大家久等了啊!小王,快去把空调打开。”

时舟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也遇上过这样故意刁难人的导演,那时候年少轻狂又吃不得苦,没有空调可还了得?直接打电话派司机去给他买个万能遥控器,把空调给打开了——

于是他也第一个被淘汰了。

当时还不服,暴脾气上来了直接质问:“你倒是说说在场的谁比我演得好啊?你凭什么淘汰我,瞎啊?”

小少爷还回去之后暴躁又委屈的和他哥诉苦,时黎虽然知道弟弟是有点任性了,但毕竟当哥哥的护短的很,听完之后差点想直接给弟弟投一部电影让他自己演男主角,但时舟当时脸皮很薄,怕还没出道就已经被人嘲资源咖,最后这事只好放弃。

现在想来,人家这刁难估计就是为了淘汰他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娇少爷,演技再好再天才也没用,片场有这么一个烦人精的话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好在时舟现在早就已经不是小孩了,吃苦受罪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关于洛北的试戏,我就不规定内容了,大家随意演三段。”蒋导演拉开椅子坐下。

不给剧本试戏的“随意”两个字实在是太随意了,选哪一段才能巧妙避开短板、选哪一段才能露出锋芒足够出彩,这都相当关键。但问题是大家根本没有得到具体的台词剧本,只是通读了大剧情分章和洛北的人物介绍,一切剧情台词以及细节全都靠自己编。

“给大家二十分钟的时间准备,抽签决定上场顺序。”

时舟随手拿起助手端来的抽签盒,展开纸片,是个“四”。

场上一共十五个人,这么看来还挺靠前的,他们都觉得靠前的会当炮灰、成了别人的前车之鉴,实则不然,毕竟演技不可能在早半个小时或者晚半个小时突然提升。

“时间到,一号开始吧。”

一人闻言走上前去:“蒋导好,我要演的第一段戏是洛北被朋友出卖后换取赏银,愤怒争吵之下失手杀人的片段。”

蒋导一言不发,于是此人后退一步,酝酿片刻后大吼一声:“为什么是你!我这么相信你,我拿你当亲兄弟啊——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说罢,这人的手在虚空一抓,就像是扯住了谁的领子,他的牙关紧咬,继而用力往下一摔,似乎是把面前的人狠狠摔在地上。

时舟被他那中气十足的一嗓子震得吓了一跳,心说咱们拿到的是同一个人设吗?

“停!”果不其然,蒋导立刻打断他,“下一个。”

“蒋导,不是三段吗?”

“下一个。”蒋导板着脸再次重复。

于是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竟然就已经到第二个人了。

这人年龄稍小,长得还挺可爱的,他显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又似乎是刚刚想为前一位仁兄的演技拍手叫好,却突然发现这个让他觉得不错的演技竟然似乎是被否决了,不由得更加紧张。

“蒋、蒋导好。我叫杨明明,我是京戏的,我今年二十岁。我要演的第一段是洛北少年时代捉弄小朋友的剧情。”

杨明明是演到第三段中途被打断的,时舟全程看着他,觉得他虽然起初有些紧张,但其实还是有些可圈可点之处的,只是情感爆发力有一点点不足而已。

蒋导演不愧是名导,观察细致又挑剔。他一言不发不做任何点评,挥挥手让第三个人上场。

这人可就有意思了,时舟眯起眼睛。

他刚刚大着胆子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时舟一番,开口就是:“哎,这次有人给垫底了,希望能把我们衬托更好点。”

过了一会又开始大肆发表“资源咖空降”的言论,但当时时舟正和秦宴城抢茶水喝,震惊于秦宴城这个洁癖为什么要用他用过的杯子,因此没来得及和这大放厥词的傻逼计较。

时舟现在倒是很想看看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傻子演技如何,到底有何高见。

“蒋导好,我叫王宪,我要演的片段也是洛北失手杀掉朋友那段。”

刚刚第一位仁兄还因为被直接打断而羞愤尴尬,没想到竟然有人恰好也要挑选这一段。

虽说剧本摆在这里谁都可以演,但一个剧本那么多内容,又是随意发挥,恰好要挑这一段来个故意撞车显然是够嘚瑟的。

王宪清了清嗓子,片刻后露出狂怒的神情:“我拿你当兄弟!我这么相信你!你拿我当什么?!”

蒋导皱眉开口:“行了。下一个”

王宪不可思议的停下:“蒋导......我才刚刚说了一句话,您再看看后面的——”

蒋导朝着王宪不耐烦的一挥手。

这就轮到时舟了。

作为在场名气最大的、臭名昭著的演技烂、废物花瓶,他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连原本正紧张地冥思苦想、口中念念有词的人都抬起头,表情无一例外是吃瓜看戏,借此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顺便提升一下自己的自信心,试图从时舟身上找些优越感回来。

时舟从人群中走出来,到正中央是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介绍自己要演什么片段。

只见他随手拉过一旁的木凳,吊儿郎当的一脚踏上去,张扬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小子,借你点银子花怎么了?你要是敢告状,下次见你保准揍的你跪着喊爹!”

他的手指在空中转了一圈,似乎有个荷包在手里,他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要不小爷给你留俩铜板吧。”

说着,修长的二指一合,潇洒地扔出两个铜板,一踏板凳后飞身落地。他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微微歪头盯着不远处,片刻后嘴角上扬,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紧接着竟然猛的一脚踢去!

时舟恶劣的笑起来:“看什么看,小叫花子......啧,眼瞪这么大可别掉出来呀,我可不会安眼珠子。”

他耸耸肩,荷包从左手抛到右手,抡圆胳膊大力一甩,手中如有实物的钱袋被他丢沙包似的,恶狠狠砸中面前小乞丐的脑袋:“真是个蠢货!钱袋送你了。”

蒋导演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断他。

这段或许是很贴合时舟的顽劣的性格,演的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但也没有什么矛盾冲突的爆点体现情绪。

王宪在一旁看着,心中不服:这段剧情有什么可演的,这么无聊,就算确实演的很生动又如何?能演好一个顽劣少年,这无非是本色出演而已啊,怎么导演就不打断他呢?

秦宴城静静坐在旁边,脸上带着浅淡笑意,片刻后拿出手机开始为时舟录像。

时舟深吸一口气,静默三秒,方才那个虽然态度恶劣却又能劫富济贫小乞丐送钱袋的少年仿佛瞬间从他身上退却消失。

紧接着,他的眼眶突然红了,泪水在眸中氤氲,他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两步,最终一屁股在地上。

他浑身发抖,死死的低着头,似乎一抬头就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划过他俊秀的脸庞,砸在地上,第二滴、第三滴......

原本想看热闹的众人都被这气氛感染,忍不住屏息凝神看着他。

时舟嘴唇颤抖,喃喃道:“姐姐......”

继而咬紧牙关,眼泪汹涌流淌,一滴滴落下,然后抬起手,“砰!”一拳狠狠砸在地上,最终崩溃地发出绝望痛苦、困兽般的怒吼!

许久后,时舟终于抬起头,露出被泪水濡湿的脸庞,他惊惧又痛苦的睁大眼睛眼睛,定定看着高处。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整段表演镇住了,鸦雀无声,仿佛就置身其中,亲眼目睹了洛北回归后看到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姐腐烂生蛆的尸体,被人剥光之后毫无尊严的吊在那里示众,而她曾经最是爱美爱干净。

在场的其他人只觉得汗毛竖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震撼,四下静悄悄的,只剩下时舟崩溃而压抑的哭声。

蒋导演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

不仅仅是其他人觉得时舟是来给大家垫底的,连蒋导演自己最初都这么觉得,只不过惧于秦宴城的威逼,这面子他不得不给,才只好一边跳脚喊着“看演技差的人表演简直要气得我折寿!”一边硬着头皮等时舟来辣眼睛。

但是他现在几乎要等不及时舟演完了,简直想马上就抓着他的手兴奋大喊自己找到真正的洛北了,但又舍不得打断时舟,还想再看一段。

片刻后,时舟的哭声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代表机位的蒋导,眼底是令人恐惧而震撼的疯狂。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脸上绽放出一个很平静的笑容,并不狰狞,但却带着莫名变态的气息,顿时令在场的所有人瞬间胆寒。

这才是第二段真正的结束。

时舟擦擦脸站起身,深吸气平缓情绪。

虽然眼眶还有些红肿,但科班出身的专业素养让他瞬间抽身出角色来,转身走了两步就瞬间入戏,抬起手来,似乎是凌空捏住了谁的脖子,语气平静问:“周言,你没想过自己也有今天吧?”

这句台词提醒大家这是洛北手刃仇人同时迎来自己生命结局的一段,大仇得报后他的确是在笑的,但目光却沉沉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愉快。

当历尽千帆之后,再也没什么能让洛北真正开心了。此时重新想起他那轻狂而嚣张的笑意,抢人钱袋却又劫富济贫的张扬和肆意,归来不再是少年。两段表演相距不到十分钟,却是戏里洛北的一生。

众人终于明白时舟第一段平常而没有情感爆发力的一段的用意了——时舟是在炫技,但有技可炫也是一种能力,他正在无死角的展示自己的能力,第一段是用来做角色性格对比的。

秦宴城坐在旁边笑意更盛,在打动人的绝妙演技之下,他似乎已经看到时舟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张扬而得意的告诉所有人:怎么样,小爷就是未来影帝吧!

看的他几乎想去摸摸时舟的脑袋。

蒋导演直接站起来了,坐着看都不能够表达他心里的激动了。

“也罢,”时舟抬起头望向远处,“你看这万里晴空,温柔的让人恶心......像不像你生生剜去我一只眼睛的那天?”

时舟的手指再次转动,但这次玩弄的已经不是钱袋了,而是虚空中锋利的匕首。

他的手攥的很紧,慢慢割下去,一刀、两刀......

在仿佛真的存在的凄厉惨叫声中,他终于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眼眸中满是陶醉,像是在欣赏动听的乐曲。

那笑容越来越大,慢慢变得诡异,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快,如痴如醉的疯狂一刀刀割下去,继而转变为恶狠狠的不断捅刺。

时舟笑出了声,由最初的低低笑声慢慢转变为狂笑,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扔下刀,外面已经全都是弓箭手,布下天罗地网。

笑够了,他慢慢哼起童谣,不疾不徐的一步步走出门去,张开双臂微微仰起头,像是要最后一次拥抱着万里晴空,迎接这铺天盖地的箭雨。

场面一片寂静,那种震撼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