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入秋之后,天气寒得甚快,黎明时分,河罗山谷掩在嶙峋的重山与阴翳的植被中,显得极为昏暗而肃杀。
穆悠奉命带领手下士兵百人,分小队散于山谷各点隐蔽埋伏,准备给予即将经过的乌兹援军致命一击——
乌兹乃大齐北方国土最广,实力最强,野心最大的邻国,二十多年前主动挑起事端,与大齐一战后受到重创,陷入沉寂。
近几年来,乌兹国朝廷分主战与主和两派,去年被刚上任的景晚月以雷霆之势击退的便是主战派里的一小搓。
如今主战派占据乌兹朝中优势,恰闻大齐战将被调回京,蠢蠢欲动之心便愈发膨胀,终于在夏末正式发兵,首当其冲的便是飞骥营。都统方柏当即下令,命将士们誓死保卫国土,一月之内,必退乌兹。
晨光从山谷的缝隙中透出了一点。
萧瑟的寒意之中,穆悠躲在高处的山石后,如鹰的眼眸机敏地探寻着谷中各处,双耳静听,细细分辨着风声、人声与马蹄声,右手按在腰间,随时准备发令。
半个时辰后,低沉喑哑的踏地声响,正是被包裹住的战马马蹄,穆悠眼眉轻轻一动,紧接着,千人的骑兵队伍进入了视线——
为首的乌兹将领面沉如水,士兵们一脸戒备,很明显,他们亦知晓此处便于设伏,故而走得相当谨慎。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穆悠耐下性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如同猎人在捕兽夹后盯着毫不知情,正一步一步靠近的猎物。
河罗山谷弯曲狭长,千人慢行通过,所有人的呼吸都屏在了喉咙里。
一刻之后,眼看着领头的敌将即将踏出山谷范围,穆悠突然挽弓,淬了巨毒的羽箭“嗖”地一声破空而出!直飞向下!
敌将战马高高扬蹄,嘶鸣翻倒,同一时间,穆悠手下的另一支箭射中了排尾骑兵的战马,紧接着,如雨的淬毒箭矢和如星的巨石从高处悉数下落!
山谷震动,喊杀声起!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丞相府中,则是另一场如临大敌——
景晚月躺在床上,经历了整整一夜的腹痛,如今的他已然精神恍惚,意志力不断消散,可惜产程却是不见进展,身体深处的骨血纠缠就像一把钝刀,极其缓慢地碾压着他无比沉重的躯体。
他运不得功,用不得药,亦不能昏死以求暂避,唯有被动生受,失控叫喊。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
偏偏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穆悠,想起穆悠对他的好与决绝,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视线里,为他前后忙碌的大夫与侍从,卧房里的摆设、灯光,将他撕扯得不成人行的高隆胎腹尽数变得晃动而模糊。
……
河罗山谷。
凭借着地利,穆悠带领手下百人抢占先机,首先狠挫了对方千人骑兵的锐气,混乱之中,敌军有的当场立毙,有的受伤中毒,许多战马也失去了行动能力。
但毕竟也是支长年征战训练有素的队伍,并不至于彻底溃散,穆悠便当机立断,将双指放在口中使劲儿一吹,身影迅猛如电般冲下山谷,部下们听令跟上,从隐藏的各点冲出来,或从高处直接跳上敌军战马,或从隐秘之地冲出近身搏杀,立时便与敌军短兵相接!
先前,他们多番演练过今日可能经历的所有战况;此刻,他们手持利刃百人同心。
寂静的山谷顿时化作了残酷的沙场。
天光大亮,热血飞溅,地上、山壁上、树枝草叶上尽是一片一片的黑红,许多人倒下,许多人急喘,许多人面目狰狞。
穆悠却是面无表情,手起刀落,直入要害,不给敌人留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
这便是他们接到的军令:彻底干掉所有乌兹援军,以保前方战果。
但对穆悠而言,所谓战果并不是他最在乎的东西,他甚至不在乎自己体内的那一半乌兹血统,亦不在乎自己到底算是齐人还是乌兹人。
他在乎的只有他领了飞骥营的军饷,又身为百长,带队出来就要取胜,他得对得起自己,更得尽全力保住部下们的性命。
杀到最后,他几乎没有了主动的意识,所有的动作全部出于本能,一种可以称作是名将的本能——
无需言明,放任自如,便能做出对敌时最正确的决定。
穆悠如窥大道,运起轻功于敌阵中腾挪,几下便撕开了对方努力维持的军阵。
接着,他一边应对近前一边眼观六路,为部下们作出指引。
大局渐定,他不由地浑身兴奋起来,招式更加大开大合,手下人亦在这优势之中越发气势如虹。明明仅只百人,却勇猛如万人大阵!
……
丞相府。
景晚月在产程中煎熬良久,终于熬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胎儿即将娩出,疼痛毫无间隙,他仿佛被名为痛苦的滔天巨浪彻底淹没,除了想方设法拼命呼吸,根本不可能再做第二件事。
他本能地憋气、用力,不断祈求着腹中的孩子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至于穆悠、情伤,以及孩子出生之后该如何面对,都不重要了。
……
最后一刀扬起,最后一人倒下,鲜血凝结成片,拼杀终于结束,穆悠站在敌军与战马的尸体之中,不断地喘息。
他浑身血污,四处看去,许多人如他一般站在那里,如他一般像个血人,如他一般神情怔愣而恍惚。
都是他的人。
还好还好,都是他的人。
他们这一百人里,有好些是第一次真正上战场,连他这个百长参加过的战斗也只一双手就能数过来,可是他们赢了,他们以一敌十,胜了一支乌兹骑兵!
穆悠笑了起来,极为难得地由衷地笑了起来,他有了战功,他终于不再是被人看不起的无能卑微之辈。
“……我们胜了。”
心中感慨万千,他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同袍身边,一把抱住那人。
“我们胜了!”
“嗯!百长,我们胜了!胜了!”那人激动地回应。
众人随之围上来抱成一团,开心地高声呐喊,喊着喊着,有的突然落了泪,一时之间,一群出身卑微的年轻人竟是又哭又笑。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穆悠终究是百长,迅速冷静下来,推开众人下令。
“……是!”
“是,头儿!”
部下们散开,不多时回报,他们牺牲了九个同袍,其余人都有负伤,但皆非重伤,敌军除逃跑了的三十七人之外,连人带马尽数被灭。
“……九人牺牲。”
穆悠闭上眼睛,满面哀伤。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你们各自就地疗伤,休整之后,带他们一起回营。”
今日是个晴天,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扫进河罗山谷,映得这战场一片凄凉悲壮。
大齐步兵散坐在树影里上药包扎,穆悠颀长的身影在尸体堆中挨个儿搜寻,发现了同袍便将人抱起来,挪到一旁空地上仔仔细细地摆好。
来来回回,一共九次。
最后,他手下的士兵们迎了上来,自行列队站在那九人一排的尸身旁边,各个身形笔直,神情悲悯。
“你们走好。”穆悠认真地说道,“我们胜了,这是你们的功劳,可惜……你们没能看到。”
队中一人低低地抽噎了一声。
穆悠的鼻子顿时也酸了,他垂下眼眸,攥起拳头使劲儿忍着。
“此战是大功劳,营中抚恤会保你们的家人衣食无忧,我的赏赐也全都给你们的家人,有生之年,我也定会尽己所能照应他们。”
“我穆悠在此起誓。”
“你们……安心去吧。”
穆悠单膝跪下,身后部下们跟着跪,九十一人向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激战一日,河罗山谷终于恢复了平静,却比往日更显萧条。
天色渐暗,穆悠等人休整完毕,正要带着阵亡的同袍回归之时,一支飞箭冷不丁地从谷中死角冲了出来。
刹那之间风声惊变,穆悠耳朵轻轻一动,眼中本能地迸出了紧张的光芒。
“散开——!”
-
这支冷箭目标明确,直指穆悠而来,他连忙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大片箭矢如雨幕般夹着劲风层层袭来,士兵们四散开去寻找藏身之处,躲避不及的抬起兵器且挡且退,心中满是惊惶。
穆悠亦有一瞬间的疑惑,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
箭雨来自大齐领土所在的方向,先前亦未听到任何属于行军的声响,说明第一,不是敌军,第二,事先埋伏。
而且那当头一箭很明显是专门来要他的命的。
为什么?
……私仇吗?
他有什么私仇?他一个普普通通的步兵百长,也犯得着调动这么多人来杀?
穆悠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观察着箭雨形势,一边用眼神与手势指挥部下们撤离——他们提前在不远处预备了马匹,只要能到那里,逃脱就容易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箭雨之后,偷袭者竟然全数冲了出来,几十人从头到脚黑衣笼罩,手持兵刃身法迅速!
这不是士兵!而是杀手!
穆悠登时便是一阵冷汗!并非害怕,而是领兵者对于形势判断的直觉——
他们队里的大部分人只是作为步兵接受军中训练,刚刚结束了与乌兹军的战斗,多少都有负伤,面对这些专以刺杀为务的杀手,恐怕……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出现了。
穆悠当机立断,独自手持马刀正面冲向杀手,奋力大喊道:“这并非敌军!无需你们应战!快撤!快——!”
以一敌众,他的身上很快便出现了伤口,部下们亦不可能在这时抛弃上官,纷纷出来拼杀,一时间,刚平静了没多久的河罗山谷再次陷入混战。
鲜血横飞,撕裂声与钝击声此起彼伏。
……
渐渐的,夕阳沉入山谷,经历了整日作战的士兵们视线与头脑开始模糊,求生和杀戮成为了本能。
周围皆是痛苦的闷哼声,不断地有人倒下,穆悠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怕他自己会死,而是怕……
“喝——!”
他以马刀架住一个黑衣人的兵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人掀翻,一刀悍然劈下。
“走!我叫你们走!难道非要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才满意吗?!”
他的双拳和额角暴起青筋,脸上肌肉挣扎,目眦尽裂,他用极度沙哑的嗓音撕心裂肺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