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
——约伯记42:5
一八|九二年的伦敦迎来了第一场鹅毛大雪。
远处丛生的工厂烟囱中,不列颠的黑色宝石仍在熊熊燃烧,席卷着日不落帝国也未能幸免的那冬日干冷空气,于是积了整夜的雪堆上又落了薄薄一层煤灰,混杂出不干不净的颜色。
雪水在鹅卵石铺就的狭窄路面上淌成泥泞,旁边的街头小贩赶在它结冰前连着积雪一并扫开,然后又是马车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石子的沉闷声响,中间还掺杂了报童断续的叫卖声。
墙上的时钟指针划向了九时零一分。
早就已经超时了。
坐在办公桌前的黑发男人单手搭在实木桌面上,那是一只典型属于上流社会的手——指节分明、白皙,没有任何生活劳作所留下的痕迹。修长食指正微微屈起,烦躁难安地敲打着,一下下的与秒针走动同步。
它的主人被碎发落下的阴影遮去眼中神色,事务所中只有这两种声音所组成的不和谐的协奏曲仍在继续。
他难以压抑那股焦躁感。
几乎是习惯性的——他用指尖将领口拉扯得松快了些,窗缝漏进的冷风跟着灌入,非但没能好转,反激得那莫名的火焰烧得更旺。
但他清楚这与其毫无干系,全是精神上所出现的异常所致,除非等得到——
事务所的门被推开了。
“早安,克莱尔。”
熟悉嗓音传入耳中的同时,黑发男人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抬眼望过去。
他一举一动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只有自己才清楚藏在最深处的急切。他的观察力要比常人来得敏锐——得多,也自然漏不过那暗金色发丝上、他亲手赠送的纯黑外套肩后凝结成水的雪花……还有鞋跟边角留下的污渍。
——他在对方进门后的三秒内就原谅了他。
但这并不代表郁结能就此平息。
“早安。”
克莱尔·沃特斯慢吞吞出声:“你迟到了。”
“我知道,克莱尔。”他的助手无奈叹气,“我很抱歉,我——”
“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必经之路上发生了事故,”克莱尔打断道,“我猜猜……是马车侧翻?”
“所以不得不中途绕远——你家附近也只有那片区域正在翻修,走在路边都难免踩上积水。同时也没能经过点心店,这就是你两手空空来的原因。”
被他抢了话头的助手只好空眨眨眼,“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迟到的理由。”
“不过。”
克莱尔话锋一转,“作为你的雇主,我还是有权扣你的工资。”
“好吧,如果你想这么做,我没有任何怨言。”
他的助手语气还是如往常般温和,转身将脱下来的外套好好挂在衣帽架上,“虽然我以为我们现在不止是那样的关系了?”
“那你也应该知道,”克莱尔道,“还有另一种补偿的方法。”
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逐渐开始理解他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尤莱亚·摩斯坦在原地愣了不到一秒,旋即转头看向门外,待收回目光,就走向了对方所坐的办公桌边。
他撑着扶手俯下身,唇瓣还尝得到外面凛冽冬风残存的微凉。触碰、深入,在长驱直入的攻势下,最先有些招架不住的居然是克莱尔自己。
他呼吸乱了,尤莱亚也在察觉到这一点后松开手。与紊乱气息相反的是已被平息下的有如实质的躁动,克莱尔望着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他向来觉得它们比他转送给对方的祖母绿吊坠来得更剔透——其间倒映出他自己的脸庞。
不可能再有谁会这样不掺任何杂质地注视着他。
除了尤莱亚。
“抱歉,我迟到了。”尤莱亚端详着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会难受吗?”
“……一点,已经不要紧了。”
“咖啡?”他的助手低声问。
佩在胸前的十字架早就随弯腰的动作滑出来,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克莱尔视线短暂地掠过。
他知道这吊坠另有玄机,但他的助手的确是一名基督徒——尽管以他们现在有违教义的所为称不上是虔诚。
“当然。”他回答。
那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他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尤莱亚·摩斯坦就是其中之一。
克莱尔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
没有什么比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更能在昏昏欲睡的冬日早晨刺激大脑,虽然他未曾有任何困意,但这不影响他欣赏他的助手冲煮咖啡的手艺。恰到好处的牛奶,洒在最上的肉桂粉末,还有端到手边时正好冷却下来的温度。
打从他们四年前初次相遇,尤莱亚就这样一手打理着他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
“我看过信箱了,”他的助手转身去清洗咖啡壶时说,“今天没有新委托?”
克莱尔扬眉,“苏格兰场那边似乎终于打算自己好好活用一下大脑免得生锈了,不过,希望他们这次没用错地方。”
“克莱尔……”
“实话实说。”
尤莱亚又一次无奈地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争论。这在他们之间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用他的话来说,“你总是有理的”。
克莱尔·沃特斯,全伦敦大名鼎鼎、毁誉参半的唯一一名私家咨询侦探——或许不止伦敦。
最开始是受警方所托,解决那些他们无从下手的案件。而当业务范围不局限于苏格兰场,他的声名也随之远扬,四处的委托函纷至沓来,像今天这样清闲反而少见。
虽然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待在事务所去解答那些疑难罢了。
“还是有一件的。”
侦探将信封往前推了推,“但是预定时间是在两天后,今天就清闲应付过去好了。”
“还得感谢我们上一位慷慨的主顾,”克莱尔凝视着咖啡杯内微微漾起的水纹,挑挑眉,哪怕在说好话时依然语含讥诮,“就算关门歇业,至少到两个月后的开销都不用愁了。”
他倒是断不会那么做的。
“是啊。”
尤莱亚语气微妙:“还挺难得的。”
正如克莱尔·沃特斯那常人无以企及的头脑,他还有另一样出色的才能——总是有办法用刻薄的言辞将委托过程中遇到的大多数人连同雇主得罪个精光。
咨询侦探本人丝毫不在乎这些,他追求的只是解开谜题的过程,再者,就算如此,下次遇到难缠的麻烦,那些人还是得捏着鼻子来请他。
但他的助手对这点相当发愁,也曾坦言过于特立独行不是什么好事,自发地承担起了赔礼道歉和善后的职责。
过于在乎外人看法也会变成一种累赘,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他人生遇到尤莱亚前的二十六年,就是不断践行这句话的过程。
天才?
不,大家通常不这么说。
他们更多地叫他怪物。
人们畏惧他,猜忌他,唯恐他看穿自己的想法——就好像他的目光能钻透他们脑门似的,这对于克莱尔而言倒是没差,尽管他只是把看到的蛛丝马迹说出来罢了。
他活似一只刺猬,在被远离前先用浑身的刺挡开他人。这不代表他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恰恰相反——只要克莱尔想,他可以很受欢迎。
他也尝试过。
观察受欢迎者的言谈举止,藏起锋芒,他轻易就能看透一个人最深处的弱点,自然也知道怎样最快地投其所好。他的学习能力如此之强,在三分钟内和周围人打成一片都成了件易事,但……他何必这么做?
人们欣赏着假造出来的表象,也不会有谁关心他真正的想法。克莱尔不久就厌倦了这种把戏,他一恢复我行我素的风范,身边的那些“朋友”也迅速一哄而散,正如最开始那般。
他大学毕业后留在伦敦,开办了自己的侦探事务所。起步的那段日子很艰难,毕竟他在离家时完全拒绝了家里的一切——包括经济上的援助,自诩为上流阶级的旧贵族当然也不会看得起去做了私家侦探的次子。
境况好转是在帮助警方破获几起手法稀奇古怪的凶杀案后。
功劳没落在他身上,不过克莱尔一向不管这个。他倒也多少从中得了些裨益,作为咨询侦探的委托见涨,甚至忙到一个人都分|身乏术的地步。
他和尤莱亚·摩斯坦正是在那时相遇的。
他跟苏格兰场彼此看不对眼——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或许过于简单了。但当他又一次来到凶案现场,哈里森警长的确在旁边吹胡子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