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摇摇头,抽出了自己的手,侧过身坐着。黑暗中,我看到她的一缕发丝龇在她那由一根线条一气呵成勾勒出的黑色形象外头。
我说:“今天我是回来的有点晚了。”
她举起酒杯,嘴唇碰到了酒杯,又放下了酒杯,稍转过脸,和我说:“有了车,有了男朋友,车才停在家门口就开走了,看也不看妈妈一眼了。”
冰块在她的酒杯里碰撞,像有人在轻轻敲打着什么。她说:“妈妈不是要把你绑在身边,你是可以出去闯自己的天下的,你应该去闯一闯,男人嘛,好男儿志在四方。谈恋爱,什么样的人其实都没所谓,最重要是你要开心。”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堂语文课,我们学朱自清的《背影》。朱自清写一个臃肿的蹒跚的形象笨拙地捡掉在地上的橘子。
我感觉自己是一颗掉在地上的橘子,我感觉自己是许多颗掉在地上的橘子,同时,我也是那个臃肿蹒跚的人。
我说:“不是的……别这么说……”
母亲说:“妈妈很开心啊,今天看到那个健身房的,妈妈知道,儿子是心里有大爱的人,就算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能看不起他们,他们也是有被爱的权力的。”
母亲幽声说:“可能……毕竟……你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说:“这和这个没关系。“我说,“你不要这么想。”
母亲说:“可能妈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自私?连生你都不肯自己生,连最基本的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标榜自己是什么好母亲,好指望儿子尊敬自己,敬爱自己。”
我揉母亲的肩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即便是晚上,凡是母亲待着的房间,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被黑暗包裹着。我被母亲的叹息包围着:“人呢,都是有可恨的地方,也有可爱的地方的,你要多看看别人可爱的地方。你要忽略他们可恨的地方。永远不要恨别人,恨是恨累的一件事,很消耗自己的事情。”
“不要恨妈妈,好不好?”
我说:“我怎么会恨你!”
母亲站了起来,可能在笑。应该在笑。
她多数时候都在笑,温和的,善意的,大方的,妥帖的,娇柔的,温婉的,端庄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