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荣的老爸是厂里的高级工程师,老妈也是,不过后者去世得早,向荣三岁那年,她就已经不在了。
冬日里的天光一向短,这会儿还没到五点半,院里的路灯就被迫亮了起来,远处的太阳其实尚未完全落下去,躲在层层阴云间,也发出最后一点昏惨惨的光晕,风里间或有细小的雪粒子飘落,扑面带来一阵寒意。
向荣仗着傻小子火力壮,只穿了件飞行夹克当外套,下身则是条卡其色帆布单裤,周身上下最为保暖的,就要数脚下登着的那双高帮防水军靴了。
耍着单的小青年,心里惦记着家中嗷嗷待哺的老妹向欣,不由把车子骑得飞快,转过一栋楼时,险些撞上一位打饭归来的中年妇女,所幸他车技好反应快,猛掰一把方向,车子喀地一声停在了原地。
捏紧闸,向荣一条腿撑在地下:“徐阿姨,我没撞着您,您不用吓成这样。”
中年妇女兀自抚胸大喘气,她是厂里的财务主管,人称徐主任,看清面前的人是向荣,她露出了一脸熟稔的嗔怪:“吓死我了,这车骑太猛了啊!幸亏没撞上,要不我不得直接骨折了啊!”
“不能够,”向荣冲她咧嘴一乐,“您这么年轻,离骨质疏松还早着呢。”
“净瞎说!”徐主任也笑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哎,我正要找你呢,你梁伯伯走了吗?”
向荣点头:“走了,十二点的航班,现在应该已经飞到西伯利亚了。”
“唉,那就好,可算是去成喽。”
徐主任唏嘘着叹了口气,话匣子也顺势打开了:“以前啊,总说他们家有海外关系,早几年他没少为这个吃挂落,弄得职称评不上吧,老婆也跟人跑了,谁知道老了,还真能去美国享几年福,你梁伯伯啊,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
徐主任慢悠悠地感慨着,听得出还是颇有几分真心实意,而此刻被她念叨着的梁伯伯,正是和向荣颇有渊源,且一直和他家住对门的老邻居。
梁伯伯大名梁公权,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生人,比向荣的老爸向国强大了将近有一轮。一听其人其名,就知道不属于那个年代又红又专的类型。事实上,他也确实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解放前夕,梁父带着一群提溜挂蒜的姨太太和孩子们跑去了美国,独独留下了大老婆生的几个子女,梁公权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国内读完清华,专业是材料工程学,更兼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毕业后被分配到军工厂,因为成分不好,八十年代以前,基本没过过几天不受白眼的日子。
好容易捱到世事翻转,梁公权却也没能抓住机会翻身。他遭受半世磨难,骨子里依然改不掉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傲气,在单位时常直言犯谏,导致职称一直评不上去。他本人对此倒也能安之若素,怎奈老婆觉得太憋屈,多次争吵无果后,终于在一个湿漉漉的早春二月,抛下他跟一个南方来的油腻小老板跑了。
梁公权遭遇了男人最痛,自觉此乃平生奇耻大辱,万念俱灰之下把自己关在家里,吞食了大半瓶安眠药。
或许是他命不该绝,时年六岁的向荣那天刚好忘带了家门钥匙,跳脱好动的小朋友顺着外露的管道爬到五层,本打算直接跳窗回家,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先跑到邻居家窗外来了一通张望,犹是发现了倒在床上,已然人事不知的梁公权。
回到家,向荣急忙拨打了120,所幸急救车来得够快,医护人员一番抢救,总算赶在梁公奔赴鬼门关之前,又把他生生的给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