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然的脸上,又浮现出深深的自责。
洪福揉揉他的头发,爽朗地笑着,“本来,姥爷的遗书都写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纪然接过他的手机,翻看名为“我的遗书”的备忘录。
“我好像快死了,这里是留给家人们的话。你们只看自己那部分就好,不要偷看别人的。
给然然:不要太温柔,会被人欺负的。我知道,你总是因为你姥姥的去世而自责,我一点都不怪你,真的。姥爷已经失去了一个最爱的人,怎么会责备另一个最爱的人呢。仔细想想,姥爷都没给家里做什么贡献。我一直都没从你父母去世的打击里缓过来,成天自娱自乐,自欺欺人。倒是你,最先撑过那段时间,担起了一个家。现在把手机给你弟弟,一直向下拉,换行比较多。”
“小叙:姥爷永远都是睡在你下铺的好哥们,死了也是,吓人吧哈哈。少打.飞机多运动,听见没有。你现在这个女朋友挺好的,和以前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赶紧全垒打啊!但可不能影响学习!你哥是个大学生,都成天在底层挣扎,你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在泥里挣扎了……现在把手机给乐乐,或者念给她听。”
“乐乐:你是天使,你爸这辈子最出色的事,就是创造了你。太姥爷从没说过这两个字,怕你伤心。但现在要说了,减肥!!附送链接:糖尿病发病年龄逐年降低,或与过度肥胖有关。”
“这句话大家都可以看:如果有下辈子,还想和你们做一家人。现在把手机给名哥,如果他已经回来了的话。”
“名哥:你这苦命孩子,一脸苦大仇深。明明孤身一人,与世界毫无瓜葛,却总觉得全世界的压力都在你肩上。名哥啊听大爷一句劝,不要总是抽烟,建议跳绳或者跳舞缓解压力。PS:如果你敢欺负我外孙,我就带着他姥姥和他爸妈来找你。”
“大黄:一切尽在不言中,汪汪汪汪汪汪汪。”
如雷贯耳的鼾声传来,纪然惊讶侧目,发现洪福抱着鞋盒,斜靠在沙发上酣睡着。
把头狠狠砸在沙发背上,纪然用微微有些刺痛的双眼盯着天花板,手边传来大黄毛茸茸的磨蹭。
还好,没有失去亲人。姥爷会在某天离开的,只希望那天来得尽量晚。
不过马上,纪然的心又狠狠揪紧,几乎回到那以为姥爷已经去世的几秒。真的没有失去亲人吗?他茫然地滑动手机屏幕,让那个大黄头像消失,出现,消失,再出现。
悲伤的情绪汹涌而来,瞬间没顶,灌进气管和肺里,令人窒息。
他跑下楼,扫开一辆公共自行车,漫无目的,左兜右转,游魂般飘荡在街头。还不到午夜,街边不时掠过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开心地唱歌笑骂。
不知骑到了哪里,大概是某高档住宅区的围墙外,葱茏的草木修剪得整齐划一。纪然在路边的长椅上摸了一把,挺干净,于是坐下,信马由缰地放任自己胡思乱想。
如果一分钟内经过的车辆数目是单数,那闻名就是歇菜了。
纪然用手机上的秒表功能计时,几辆形色各异的车陆续飞驰而过,引擎声很快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
完了,一共过去7辆车。不对,摩托车也算车,刚才有辆摩托过去了……
纪然又反手从绿化带折下一截树枝,“如果树叶为单数,那就是歇菜了。”
嫩叶被一一拔下来,十一,十二,十三……十三。纪然眼巴巴地望着光秃的枝丫,指望它再长出一片叶子来。片刻之后,他触电般抖了一下,扔掉它嚎啕大哭。
大概呆坐了三个小时,手机冷不防狂震起来,纪然揉着红肿如烂杏的眼睛,瞥见屏幕上的狗头,狂喜涌上心头。
“名哥,你回来了!”
那端的声音低沉喑哑,“你在哪?”
“我在……”纪然环视四周,一时间也说不明白,“在外面坐着。”
“来找我,到海边来。”
所有的愁绪,都随着这通电话烟消云散。纪然蹬上自行车,屁股悬空,奔向仿佛失而复得的爱人。蹬了几分钟,又换乘出租,下车后撒丫子就跑,惹得司机狂追,“给钱啊!”
海景公寓前的沙滩,孤独挺拔的身影向海而坐,几缕烟雾在夜色中缭绕升空。
“名哥!”纪然跑到他身后,像刚完成射门的球员,在沙滩上来了个跪地滑行,双臂缠上他的胸膛,搜身似的乱摸。
“没受伤吧,嗯嗯?”纪然又绕到前面,去看他的脸。
闻名垂着眼,看起来毫发无损,只是清减了许多。他掐灭指间的烟,抬起红血丝密布的双眼望向纪然,目光阴鸷无比,在银白月色下闪烁着幽幽寒光。
纪然心口一颤,微退半步,与他相对而座,“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