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彦急急回头,城门外烟尘滚滚,一队人马飞快地奔到了城门前,为首的人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不是姜云沧又是谁?
拍马迎出去,还没开口先已经大笑起来:“云哥回来了!”
“回来了,”姜云沧浓眉斜飞,顺手将马背上捆着的人向他扔过来,“接着!”
黄纪彦连忙躲闪,啪,那人重重摔在他身前,鼻青脸肿,气息奄奄,却是顾炎。
姜云沧笑道:“这厮不经打,几拳下去就半死不活了。”
那天沉浮放他出狱,带着谢洹的密旨星夜赶回西州,姜云沧既熟悉西州各处防务,又熟悉地形地势,轻易而举混进城里,拿着密旨联络旧部,擒获顾炎。
又逼着顾炎叫开了易安城门,将谢勿疑的岐王府一网打尽。这些天里他将两处各级官吏清查了几遍,凡是有嫌疑统统带走缉捕,又命心腹部将分别镇守两地,他则押解这些人回京复命。姜云沧拍马往城里去,问道:“父帅怎么样了?”
“侯爷在陛下身边护驾。”黄纪彦道。
姜云沧第二个便问姜知意:“意意呢?”
沉浮从队伍最前面迎过来,压低了声音:“在城外躲避。”
姜云沧脸色一变:“你怎么不亲身守着她?兵荒马乱的如何是好?”
他拨马就要出城,沉浮叫住:“回来!”
姜云沧没有停,沉浮催马跟上:“到处都是乱兵,你这时候过去,岂不是给那些人引路?”
姜云沧冷冷看他,沉浮低声道:“那处极安全,除了我的丞相卫队没人知道,等一切平定,我与你一道接她回来。当务之急是尽快抓住谢勿疑,杜绝后患。”
姜云沧停顿片刻,一言不发调头入城,沉浮紧紧跟上,黄纪彦跟在最后,从前那些疑惑处,此时全都想得明白。
姜云沧不是她哥哥,姜云沧拦下来他的信,姜云沧待她,比眼珠子还要珍贵。原来,如此。
慈宁宫中,禁军簇拥着谢洹,姜遂按剑守在边上,顾太后紧紧搂着晋王,步步后退。
“谢勿疑已经从景明门逃了,”谢洹依旧是往日里温和的语调,却字字诛心,“他本来可以带太后和王弟一起走,可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顾太后脸上失掉了最后一点血色,谢洹不紧不慢说着:“顾氏子弟多已伏诛,王弟将来如何,就看太后今日怎么选。”
晋王哇一声哭了起来,顾太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皇帝想问什么?”
“谢勿疑要往哪里逃?”
“他说万一出事就回易安,不过我也不知道,”顾太后惨笑,谢勿疑原话说的是,带她和晋王一起回易安,“他从来没对我说过实话,从来没有。”
谢洹点点头:“往西追。”
景明门外,谢勿疑驱赶著作为人质的官员,一路向西跑去。易安是他经营多年的根基,顾炎还在西州,只要能回去,还有机会。
“王爷不好了!”哨探的人跑过来,慌张得帽子都丢了,“姜云沧押着顾炎回来了!”
谢勿疑超逸的神色终于变了。西州看来已经完了,只怕易安也保不住,西边不能去,他得另找出路。
眼下最要紧的是逃出京城。驱赶着官员飞快地往前走,有侍卫迎上来,低声道:“发现了白苏留下的记号,往东边城郊去了。”
谢勿疑思忖片刻:“兵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北,引开追兵。”
他则带着亲卫往东边城郊去,白苏一向极有心计,就连沉浮几次亲自下手都没能要得了她的性命,她留下的记号既然是往那里去,多半有安全出城的法门。唤过卫队副:“你先带人沿途哨探一遍。”
过午之后,城中各处浓烟俱都熄灭,护卫带回来了最新消息:“城中叛乱平定,侯爷平安,大人平安,正与姜将军一道来迎夫人和乡君。”
姜知意怔怔地听着,耳朵里塞满了笑声,轻罗、小善还有陈妈妈的,她们笑得如此欢畅,引得念儿也笑起来,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林凝也在笑着说话:“把东西收拾起来,准备回家吧。”
回家吧,父亲和哥哥回来了,沉浮回来了,如今她也要,回家了。
姜知意笑起来,听见旁边哎哟一声,轻罗不小心被粮囷上的竹篾划到了,右手小指上一道血痕。
姜知意忙要去翻药箱:“撒点止血粉包一下。”
“没事,划得不深,一会儿就好了。”轻罗笑着吮了一下,急急忙忙又收拾起来,“要回家去了呢!”
要回家了,父亲平安,哥哥平安。他也平安。要回家去了。
却突然有护卫跑进来:“庞头儿,有乱兵往这边来!”
庞泗急忙跳上树梢望过去,一队人马正从远处往这边来,少说也有上百人,卫队只有二三十个,如果打起来,多半要吃亏。庞泗当即吩咐:“带乡君她们去地窖!”
屋里有走动的声响,很快所有人都躲了进去,庞泗盯着远处,这处田庄离京郊大营不很远,乱兵逃命的话未必会往这边来,然而再看下去,那队人一路追着,径直往田庄这边奔来了。
不好,竟像是知道门路的。
庞泗立刻叫过王琚:“你去引开他们,我带乡君往山里撤!”
王琚带着人去了,庞泗留下一人清理屋里住过人的痕迹,自己打开暗道:“先往山里撤!”
姜知意被护卫前后簇拥着,抱着念儿钻了进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怎么会有乱兵往这里来?这边并不是出京的路途,难道是冲着她?
长长的地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出口在山谷中,春来树木繁茂,密密的枝叶挡住视线,外面的动静一点儿也看不见,姜知意急急走着,山谷口处突然有人大叫:“来人呀,姜家的女眷都在山里!”
女子的声音,甜而脆,回声久久不散,外面的追兵听见了,不多时兵器碰撞和厮杀的声音便近了许多,那队乱兵正往这边杀过来,庞泗急急分派着人任务,姜知意在匆忙中回头,看见山谷入口处晃过陌生的军服和一张张狰狞的脸。
乱兵很多,而他们这边,只有十几个护卫和一众女眷。
“快跑,快!”庞泗在催。
姜知意飞快地跑着,喊杀声越来越近,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余光里瞥见庞泗被十几个乱兵死死缠住,身边最后一个护卫也冲上去迎敌,姜知意跑到了山脚下,一边是进山的路,一边是密密的树林,耳边传来林凝低低的语声:“你往树林躲着,我引开他们。”
姜知意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一把推进了树林,林凝往山道上跑去了,最后一句话传了过来:“意意,这些年里,对不起。”
姜知意最后一眼看见她奔跑的背影,陈妈妈跟着,一边跑一边喊,引着乱兵往山道去了,姜知意往树林里跑着,低声安慰怀里的念儿,往树木茂盛处躲藏。
碧绿的枝叶晃过脸颊,当年的情形划过眼前。她和长姐在笑,她们手拉手往湖边去了。侯府花园里原本有一个湖,满月似的,九曲萦回的步廊通到湖心亭子里,那时候是冬天,湖上结着冰,明亮得像面镜子,照出她和长姐的模样。
她们趴在回廊边缘,伸手去摸那些冰,栏杆却突然断了。
她们都掉下去,冰冻得不结实,破了,母亲飞跑过来一把抓住的,是她。
她只是湿了腿和脚,长姐整个人没进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救出来后高烧几天伤了肺,从此落下了再难治愈的病根。
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疏远她的。姜知意紧紧抱着念儿。这些年里她反复思量,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境。母亲在自责,怪自己为什么只救起了一个女儿,害另一个女儿染上无法治愈的绝症。母亲太痛苦了,唯有疏远她,极力弥补长姐,才能稍稍平静。
她不怪母亲,她也愿意母亲先救起来的,是长姐。她也愿用一切换长姐回来。
身后有脚步声,轻罗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我听见姑爷和小侯爷的声音,他们找过来了,姑娘别怕!”
姜知意凝神听时,果然有杂沓的马蹄声,姜云沧喊得很大声:“意意!”
“姑娘,把小少爷给我抱着吧,”轻罗伸手,“姑娘歇歇,再等一会儿外头安全了,咱们就出去。”
姜知意正要递过襁褓,突然看见她的右手小指,白皙纤长,肌肤润泽,可方才在谷仓里,她分明刚刚划伤了小指。
她不是轻罗。
姜知意不动声色往后退着,手掩在襁褓底下往袖子里摸,那里藏着一把匕首,是她带着防身用的。
“姑娘怎么了?”“轻罗”觉察到了,紧紧跟上来,“小少爷我来抱吧。”
姜知意摸到了匕首柄,然而她还抱着念儿,如何才能不伤到念儿?
手腕上一紧,“轻罗”抓住了她,笑着:“姑娘在躲什么。”
她手里有刀,移上来抵住姜知意的喉咙,笑得依然甜美:“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只是想帮着抱抱小少爷。”
另一只手掏出她袖子里的匕首扔掉,姜知意紧紧抱着念儿:“你是谁?”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奇怪,之前我扮好了,连沉浮都认不出来。”“轻罗”笑着,往脸上一抹。
姜知意看见了一张久违的脸,白苏。
“在侯府藏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找到了姐姐的去处。”白苏还在笑,“我没有恶意,也不想伤人,只想请姐姐陪着我走一程。”
姜知意明白了,她要用她做人质,逃出京城。
树林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姜云沧还在叫她,白苏轻言细语:“姐姐千万别出声呀,咱们还得等一个人,等到了,咱们一起走。”
姜知意觉得,她说起那人时,声音软得出奇。是谁?“若是你现在停手,我可以向哥哥求情,饶你不死。”
白苏弯弯眼睛,像只调皮的猫:“我多半是要死的,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冰凉的匕首压在喉咙上,白苏推着她往密林深处去,姜云沧的喊声越来越远,姜知意双手藏在襁褓下,悄悄把随身带的东西扔出去,玉佩、帕子、念儿的手套、脚套、玩具,越往深处越安静,唯有她和白苏的脚步声踩在草地上,沙沙的声响。
姜知意却突然有强烈的,心悸的感觉,她闻到了桑菊香囊清冽的香气,沉浮就在附近。忽地停住步子:“停。”
白苏回头:“姐姐怎么了?”
“孩子尿了,得换尿布。”姜知意低眼,从怀里掏出一片细棉缝成的尿布,“要是不换就会哭,你不想引来我哥哥吧?”
“不想。”白苏笑起来,“姐姐快点呀,这里太危险了。”
姜知意解开襁褓,扯下念儿的尿布,余光瞥见白苏背后的大树后伸出一只手,向她摆了摆。
是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