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与瀑布相对的另一侧湖边,一座高耸的城堡出现在眼前。
它坐落在山丘边际,三面环湖,建制古朴,唯有一道小路能绕上山丘,越过它的护城壕,直入其中。
与丛林,湖景,瀑布,蓝天,白云,山丘,城堡,一切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毫不突兀,给人一种静谧的沉醉感,人人都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放轻脚步,仿佛不愿惊扰这一角美景。
“而那,就是星湖堡。”马略斯驻马停息,悄然叹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括泰尔斯。
少年事前做过功课,他知道,星湖堡的前身是一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最早甚至能追溯到黑目时代,里头全是学识精深却矢志苦修的落日修士。
但让这座修道院真正进入世人眼中的,却是近五百年前,一位名为苏美的老学士,他出身高贵却博学多才,在“双星对峙”的战乱中携家带眷,隐居此地,潜心研究神学经典。
直到血腥残酷的“双星对峙”,戏剧般地以两位(各自称王的)璨星相继逝世而告终,但他们麾下的“晨党”与“暮党”——选边站队的国内诸侯们——却在经年累月的战争、死亡、结盟、背叛中,结下了数代难解的血海深仇。
以至于当王国无主,王位空悬之时,纵观璨星家谱,竟没有一位继承人能同时服膺势力相当的两党诸侯,能不受争议地登位加冕,能不重燃双星对峙的战火。
(其实出于利益和局势,长达八年半的内战里,两党的许多成员都在不止一个阵营里待过,盟而忽叛,叛而复归都是常有的事,今天宴饮结盟君臣交心,就信誓旦旦争表忠诚,明天战场被俘绞索临头,便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东海众雄之首,辉港城的库伦家族更是反复横跳,在晨暮两党间灵活转换,四叛三归却还能安然无恙的神奇存在,以至于两任东海守护公爵的外号分别是“正午”和“子夜”。)
但幸好,王国的流血已经够多,多到冥夜祭祀都累死无数,星辰的男人也已经够少,少到没人再想披甲打仗——双星对峙的八年间,无数百姓国民家破人亡,许多伟大家族就此绝嗣,其代价之高昂教训之惨痛,即便在内战频繁的星辰王国史上也堪称罕见,
剑拔弩张的晨暮两党,最终在落日大主祭的倡议与协调之下,勉强放下武器,进入永星城,在满是待葬遗体的冥夜神殿内展开艰苦的谈判(这也是永星城内,晨星区与暮星区的命名由来,它们以冥夜神殿为界)。
于是,作为“黑目”约翰的玄孙,年届六十的苏美学士——或者说,后来的“断脉”苏美·璨星二世——就这样被请出他所隐居的落日修道院,走出深林中的湖畔高堡,在两批虎视眈眈的封臣们簇拥之下走进复兴宫,登上历史的舞台,位临至高。
且不论这个决定之后让晨暮两党如何后悔,又如何让他们各自的联盟分崩离析,但苏美二世加冕未久,便遵照新颁布的《血脉法令》,将他在学士时代待过的、感情颇深的湖畔修道院修缮扩建,筑成一座城堡,赐封给长子埃兰,并册他为公爵,以示继承早定,不容争议,“上至王公下至黎民,悉从此法不得有违”——因为长幼继承争议而引发的双星对峙,从此了却残局,画上彻底的句号。
星湖堡,以及意义重大的星湖公爵,便由此而生。
“这就是我们的地头,我们将来要待的城堡?”怀亚表情震惊。
这句话让泰尔斯收回凝望星湖堡的眼神,他抛开沉重的历史,收回思绪。
好吧,至少……
王子心情舒畅。
他有房了。
绿化到位,湖景怡人,还有天然游泳池。
就是……
泰尔斯瞥了一眼马略斯鞍袋里的账本一角。
不晓得房贷怎么算。
“好地方。”
素来不善言辞的哥洛佛一边行进,一边点头。
“看看它的形制和地势:三面环湖,居高临下,通道狭窄,视野广阔,吊桥,壕沟,箭塔,瞭望哨,城墙的高度,交错的角度和防守的广度,”僵尸指着星湖堡的不同位置,“只需十几人,就能守得滴水不漏。”
“即便遭遇倍于己方的敌人围攻,若补给足够,也能固守上几个月乃至一年——比几乎不设防的闵迪思厅好多了。”
“天啊,你不能这么类比,闵迪思厅是艺术品,而这里,这里是,是,”dd顿了一下,才憋出下一句话,“别的艺术品!”
队伍的另一侧,新加入队伍的,来自英魂堡黑狮家族的保罗突然叹息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我父亲告诉我,很久以前,每一位诸侯,每一个领主,都以拥有自己的家族城堡为荣——哪怕花上两三代人的时间,穷尽资财,也要筑起意义非凡的城堡。”
这位博兹多夫家族的年轻继承人望着远方的城堡,目有惆怅:
“峻林城的天柱堡,荒墟的浮沙、流沙、沉沙三宫,辉港的踏浪宫和息潮塔,翡翠城的空明宫,刃陵城的血门要塞……虽然形制不一,风格各异,却无一不是历史悠久,难攻不落的名堡垒,更别提壮丽恢弘的复兴宫,那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
“而亚伦德的寒堡,我们博兹多夫的英魂堡,包括克洛玛家的翼堡,就连领地都是以要塞城堡而得名。”
保罗的话诚挚而怅惘:
“它们是我们扎根大地的防线,是骑士们不老不死的坐骑,是这片土地上最坚固的守护。”
话到此处,保罗长叹一声:
“但现在,这样的城堡却不再增加,甚至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让许多人开始深思。
但回答他的人却出乎意料。
“那是当然的,”多伊尔大大咧咧地道,“我家的城堡不晓得是几百年前的,到处漏风,一到夏天就蚊蝇虱子遍地飞,臭味不散,冬天也没好到哪儿去,冷风把人刮得鼻涕直流,窗户哐哐响,怎么修缮都搞不定,而且光是雇人打扫,维持功能就耗资颇巨,划不来。”
“所以我继母最后决定关闭它的大部分区域,只使用少数完整完备,新近装修的厅堂房间。而据我所知,越来越多的贵族和领主宁愿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地方,有家族抛弃了祖居的城堡,搬进市镇村庄。”
dd兴致勃勃地举起手指,举下一个例子:
“更别提复兴宫了啊,那建筑都老得……”
哥洛佛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老得……”
多伊尔倏然一颤,反应过来:
“老得忒有历史,忒有意义,忒有文化了!”
“要知道,复兴宫可是用神力与魔法修筑的奇迹啊!”
原本幸灾乐祸的众人,闻言露出失望的表情。
dd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
“总之,无论什么城堡,再坚固也好,再伟大也罢,时间久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既然如此,”保罗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毁了拆了,从头重建?”
此话让车里的泰尔斯也沉寂下来。
“我继母是有过这样的计划,但因为资金问题而放弃了,”dd回忆着过去,“而且我父亲说,虽然我们不住了,但我们至少住过那儿。”
他叹息道:
“若就这么拆了,有些东西,是重建不起来的。”
这话倒是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
多伊尔眼珠一转,重新变得嬉皮笑脸:
“再说了,万一又打仗了,那怎么办?”
保罗没有说话。
怀亚却在此时接过话头: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坚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善战的君主以血肉作他的城墙,武功盖世,英魂无数。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王子侍从官想起了什么,目光深邃:
“唯有真正伟大的君主,以和平作他的城墙,平凡普通,却无人知晓。”
此言一出,车队里的人们纷纷侧目,就连罗尔夫也面露异色。
“哇哦,真怀亚,你自己说的?”多伊尔惊奇道。
“不。”
怀亚低下头,表情复杂:
“小时候听来的。”
泰尔斯闻言一动,他想起姬妮向他转述的,米迪尔王储曾经的话。
【纵宫墙千尺,雄关万丈,何存吾命?】
“有道理。”
队伍前方的马略斯突然开口:
“城墙厚重坚实,抵御外敌的同时,却也遮天蔽日累赘重重,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领主满足于坚城固堡,在城墙后安于现状,由此变得狭隘短视,不思进取,最终自食恶果。”
守望人这几个月里的长久积威让所有人齐齐住口,车队一时陷入沉默。
“也许不止如此。”
一直痴迷于堡垒形制的哥洛佛似乎不太会看眼色,他没有理会现在是不是“长官训话时间”,自顾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