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槐花巷13号

游略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程子濯这个名字,在他生活中的存在感强烈到碍眼。

最开始是出现在父亲的电话里,不管是在吃饭、游玩、过生日,只要接到程子濯的电话,父亲就会匆匆离开——他接电话时的语气,是游略从未听过的柔和。

后来长大一些,他会出现在母亲抹泪自怜的叹息里,过节日父亲车后座更贵重的儿童礼物里,校园活动家长永远缺席的隐秘原因里……再然后是军训被点名批评的主席台前,同班女生讨论的校草名单选项中,各种课外活动体育比赛的表彰墙上,发小杨鲸滔滔不绝的话题对象。

照理来说,他们一个住城南民巷一个在城北富人区,一个勤勤恳恳考公立学校一个念私立贵族学院,从物质条件到精神世界都天差地别,哪怕有着同样的父系血缘,人生也不应该出现什么实质交集。

最起码,在游略的人生尚被他爸完全操控时,绝不会有。

但石破天惊地——高中开学第一天,游略在教室门口张贴的分班名单上看见了程子濯的名字。

原因是对方觉得融海一中门口的烧烤店比国际学校的好吃,而且可以自己骑自行车回家,不用被接送的司机每天“监视”。

游略从前观察过程子濯照片很多回,也曾干出过偷偷跑到私立学校门口看他本人的蠢事,但这么多年,两人连句话都没说过,更别提这样前后桌的同班相处。

他和游略曾经在脑海中勾画出的形象几乎一模一样。

天真,没脑子,花钱大手大脚,同性缘和异性缘都非常好,一百分的体育细胞,一百一十分的自信和开朗。

游略冷眼看着,嫉妒着,甚至憎恶着。

他曾经想过,有一天长大了自力更生,就要离这个小城市越远越好。远离他怯懦的妈,爆炸的爹,和那个从小就暗自比较的异母弟弟。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种远离,竟然会是以被迫的方式出现的。

高三那个寒假,周成林第一次提出要送他出国。

很忽然的时机,理由也极其荒谬,竟然只是因为程子濯在饭桌上开玩笑地说了句:“爸,我们班有个同学也是褐色的瞳仁,跟你一样。”

于是赘婿惊慌失措,瞬间恐惧起来,急切准备送走他这个私生子以确保自己的富贵生活。

游略当然不可能同意,但他的激烈反抗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尊重。

周成林对他嘲讽、痛斥、断生活费甚至拳打脚踢以发泄怒气,母亲则日夜垂泪、劝说、哀求,游略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这样荒唐过。

他是什么呢?

母亲爱情失败后任性赌气的产物,父亲轻视操纵的没尊严牲畜,前程不在自己手里,而是在另一个人的玩笑话里。

更可悲的是,他连反击都想不出什么利落的方式,只能卑劣地去欺骗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虚伪地演着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戏,从而给予人生顺遂的程子濯一点小小的情感打击。

他沉溺在这样的报复之中,其实并没有觉得多么痛快,反而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空虚的怪物。

甚至于高考失利,连唯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也成为生父羞辱贬低他的最强有力论据。

然后猝不及防的,周成林妻子发现了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的事实。

程学真找上门的时候,游略正好在隔壁跟杨鲸借志愿填报参考书,回家才推开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母亲的痛哭:“都是我的错,是我缠着他不放,求求你别怪成林,游略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个孩子……”

南方冬日屋内阴冷,两扇老式木头窗都被叉竿撑起,散入些许明亮的光线。

于是游略也就清楚地看见了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母亲,和她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为什么熟悉?

因为小的时候每次打开电视本地台播晚间新闻,屏幕上的主持人就长着这张脸。

因为上高中后每次家长会,游略作为优秀学生在讲台上发言,就能看见她端坐在程子濯的位置上。

因为她就是周成林的老婆,程子濯的母亲,他妈游棠嫉羡了十几年也害怕了十几年的“情敌”程学真。

为什么又陌生?

因为作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从被生下来那刻起,就得和他亲妈一起躲着这位正宫生活。

如同阴沟老鼠,遮遮掩掩,能避则避。当然陌生。

那个女人轻轻扯回自己被拽住的衣角,往后退了两步。

高跟鞋和水泥地摩擦的声音粗嘠刺耳,她似乎在客气地维持着社交礼仪,眼里的轻蔑却根本难以遮掩。

“游女士,你别这样哭哭啼啼,我今天过来不是找你算旧账的,我也不是男人,不吃这一套。”

“况且你把周成林当成宝,我却不稀罕。这么多年他吃我程家的喝我程家的,还有脸在外头养小三,要不是为了子濯,我早赶他出门了。”

“你那个儿子是叫游略吧?年纪轻轻歪心思倒是很多。其实如果他愿意老老实实呆着,我真懒得管,但他非要到我儿子面前耍心眼……那我只能把这个危险因素排除掉——你也是做母亲的,应该能理解我的一片爱子之心?”

“想必之前周成林也跟你提过送你儿子出国的事情,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好。不过周成林他自己也没什么零花,为了更保障一些,出国的费用呢我来出,协议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会中途反悔。条件就是让你儿子永远别出现在子濯面前。游女士,我花这么多钱,提这点要求这不过分吧?”

……

游略并不晓得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只记得最后夕阳都落尽了。

程学真离开时和他迎面对上,微怔两秒便恢复平静,轻描淡写地:“既然你已经听见,那你跟你母亲尽快商量,早点决定也好早点出去,这样对咱们大家都好。”

擦肩而过。

留下的是昂贵、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香水味。

游略自嘲地笑起来。

他走到屋内,母亲还在地上无助地流泪,似乎以为儿子会安慰自己,语气一如往常般哀愁:“小略……”

“妈,你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却没想到灿烂热烈的阳光下,少年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连程学真那样的人都愿意为了她儿子忍受周成林,为什么你做母亲却做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语气极其冷漠,说出的话也如刀锋淬毒:“你知道为什么周成林当年死活不选你吗?换我——我也想换个妈。”

……

这是游略埋藏、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怨恨,在看见母亲卑微匍匐程学真面前时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可他没意料到,母亲竟会因为自己这句话寻死。

甚至在遗书里还要留下“儿子我对不起你”的遗言,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脏腑内再烙下一道疤。

很长一段时间,游略都想不通,为什么从小到大这个女人从来没认真爱过他,对他的所有伤痛都视而不见,最终却依然残忍地把死亡的原罪重重压在了他身上。

她很轻易地就死了,如同她写过的那些诗歌一样,穿着白裙子,浪漫地没入水面,然后把她的孩子丢在人世间。

周围的邻居开始用异样的眼神对待他,生父周成林毫无道德压力地指责他,程子濯也好杨鲸也好,都开始通过表达虚伪且毫无意义的关切,来彰显他们高高在上的善意。

外公外婆早已离世,老家没什么亲戚,游略一个人处理完了母亲的丧事,背着包前往外地上大学。

大学在北方,离这个城市很远,可曾经期盼的——远离原生环境的美好未来——早在母亲死的那刻就成为幻梦。

因为高考发挥失常,游略可以选择的学校范围非常小,最后兜兜转转,竟又和青梅竹马杨鲸同校。他读的建筑,杨鲸低分调剂到历史系。

至于程子濯,最终还是选择出国。

在家人“帮助”下,他顺利地拿到一所非常不错的名校offer。很巧,也是建筑系。

得知这一消息时,游略正在做家教打工,心情毫无波澜。

年轻帅气,家境富裕,爱他的父母,喜欢的专业,还没有自力更生就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四处旅游,几乎每个月都坐着头等舱回国见女友,异国恋谈得比异城恋还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