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略进门时,特地观察了一下大家的神情。
母亲神情很平静,脸上没有怒气没有悲伤,也看不出什么喜悦和欢庆。
两位老人则一看就知道是大哭过的,自打进门起,谢姥爷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自己,好像在审视着什么,眼神偏和善。
至于谢姥姥,还拿着纸巾拭泪呢。
情绪最外露的莫过于刘君女士。
又是抽纸巾安慰谢姥姥,又连忙接过游略手里的外卖张罗大家吃饭,还不忘拍了拍向卿云的背指责他眼里没有活,都不知道帮忙收拾收拾。
同时她拉过游略的胳膊,轻叹一声,语气柔和:“孩子,你今天吓坏了吧?别担心,是好事,晚上咱们好好聊聊,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游略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先吃饭吧。天气冷,容易凉。”
……刘君女士就感到有些尴尬。
游略对谢姥姥和谢姥爷是有尊重的。
在原剧情中,这两位老人从没有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女儿,在女儿和外孙回家后,也是真心地、全力地去弥补那缺失了二十几年的亲情。
只是有些隔阂无法轻易抹去。
原剧情中的谢慈君新闻媒体描述得苦难无比,他们又是亲自到的上坎村找人,穷乡僻壤、家徒四壁给他们带来的震撼太大,他们很难原谅造成这一切苦难的犯罪者。
犯罪者里,有人贩子,有游家,有村民……唯独游略,身上一半流着罪恶的血,另一半却流着谢家的血。
甚至还是谢家唯一的香火传承。
纪录片里有说到,认回谢家后,游略确实也改姓了谢。没有珍惜罢了。
所以两位老人的态度再矛盾,再迟疑,甚至反感和憎恨,游略都是可以理解的。
也正是因为对母亲和老人的尊重,他才没有在这时拆刘君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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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很沉默。
几乎都是刘君在说话。
游略在回家前就已经看见了母亲给他发的微信,说是前因后果都已经和老人家讲清楚了。
他还特地问了下那两封信刘君是怎么解释的。
母亲回:说没见到过我的信,钱也不是她寄的。
哈。
游略觉得这实在是很拙劣的借口。
但母亲说,既然她敢这么解释,就说明她一定做了相应的准备,没证据的情况下,谢姥姥谢姥爷从不会去恶意揣摩一个人。
那行吧,这确实是很美好的品质。
母亲能养成如此坚韧且善意的三观,也是家学教养。
不能因为人家没跟自己一样刻薄多疑,就去轻易指摘。
游略把一盒热粥推到谢姥姥面前:“紫米粥,我妈说您喜欢喝这个。”
在谢慈君的指导下,桌上点心一样样摆出来都是老人家吃惯了的。
闺女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双亲的饮食喜好,这一下又差点让谢姥姥红了眼眶:“以前你念中学的时候,还总抱怨说早餐天天都是紫米粥,不爱吃里头的红枣,偷偷挑出来放回锅里被我骂……”
“那时候小不懂事。”
谢慈君笑笑:“后来游略念中学,我也监督他吃红枣。”
……哪有这种事。
他上中学都是住校的,很少在家吃饭。
游略点点头:“嗯,红枣益气养血。”
“你把他养得很健康。”
谢姥爷说:“我来的路上听同和说,他书念得很好啊,是个聪明孩子。”
同和就是阎同和,游略未来的研究生导师阎教授。
谢慈君想了一下:“爸,都忘了问,你们怎么会找到游略的老师那里去的?”
“哦,是小君帮忙联系的。”
谢姥爷说:“她跟同和是老同学了,当时着急,也没个联系到你们的途径,正好听卿云说起了这层关系……唉,也是病急乱投医,回去该给人家赔个礼的。”
向卿云下意识看了游略一眼。
事实上,阎教授还跟游略道歉了。
游略神色自若,仿佛压根就没听到这些话。
“慈君,我看你们好像在收拾搬家,你这次要不跟我们一块儿回去,搬回津城老家住?”
刘君在这时开口:“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让阿姨把游略的房间也收拾出来,到时候正好……”
“我马上就去杭城实习了。”
游略礼貌回绝:“就不必考虑我的住处了。谢谢。”
刘君微怔,用笑容带过方才那一瞬间的尴尬:“那慈君你……”
“我跟游略一块儿去杭城。”
谢慈君的语气很礼貌:“等空下来了再回家陪陪爸妈。”
“你,这是去陪孩子实习?”
“去杭城采采风,那边比较好取景。”
“取景?”
“不是说阿姨您每天都在家反反复复看我妈的视频么。”
游略抬眸:“难道您不知道,我妈拍视频对场景要求还挺高的。”
“你妈……拍视频?那些视频是你妈拍的?”
“脚本都是她写的,很多镜头她必须出镜,所以我暑假在家帮忙打了下杂工。”
游略说道:“现在账号做得大了,已经在准备雇摄影助手和助理,不然我妈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
刘君实在是很难想象,谢慈君在山里呆了二十几年,竟然还时髦地学会了拍视频和自媒体。
关键那个账号她也关注着,内容质量很高、风格很正派,好几次被官方媒体所表扬,已经不能被单纯打上他们所看不起的“网红”标签了。
而谢姥姥更难以接受的是:“要去杭城?什么时候?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你,怎么不回家住!你先是来京城也不通知我们,这会儿又说要去杭城,这真是,真是……”
“工作所迫嘛。”
谢慈君笑了笑:“趁着身体素质还可以,四处跑跑,给自己赚点养老钱也好。”
“你回家里来,我们难道还养不起你了?”
“你们那点积蓄,就留着自己养老吧。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花爸妈的钱。”
话音刚落。
刘君拆筷子的力道就猛地一歪,差点没戳到自己。
游略立刻递过去一双新的筷子。
他的语气从未这么友善温和过:“刘阿姨,您别担心,我妈是说她自己不是说你。向卿云刚刚还跟我诉苦,他这些年做学术、在社会上打拼,光靠他自己很难,只能寄希望于他姥姥姥爷多照顾。这个是正常的,毕竟现在的社会,年轻人生存压力都大,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刘君:“……”
向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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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到后面吃得十分沉默。
因为负责热场子的刘君女士在被游略毫不客气地怼了几次后,再也没有心情开口,给自己立好女儿、好阿姨人设了。
于是大家就只能在这窄小的空间内,尴尬的氛围中,默不作声地喝粥吃包子。
着实有点食不下咽。
谢姥姥谢姥爷看到视频的当天,就跟学校里请了假,急匆匆地买了最近的城际票从津城赶来。
舟车劳顿外加情绪起伏过大,他们早已面露疲态。
老人家是不能累的,又正逢秋寒,小小的疏忽就容易引发大病。
向卿云给他们订的高档酒店在二环内,离这儿有些远,趁着夜色还不算太深,谢慈君主动起身说送他们下楼。
免得再晚更打不到车了。
这其实就是逐客的意思。
毕竟谢慈君还说:“爸妈你们在这勉强还挤得下,六个人就真睡不好了。屋里现在也乱得很,要不还是先回酒店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们。”
……
刘君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总觉得谢慈君话里有话,好像在指责自己和卿云是外人,硬要插进他们一家之中,多余又占地儿。
可奈何无论打量几次,对方都从容平静,目光清正,看不出任何暗讽的意思。
——越是这样,刘君心里越不舒服。
之前被游略怼,她还稳得住,觉得不过是小孩子年轻气盛不懂礼貌,没必要不计较。
但只要谢慈君一开口,她五脏六腑就起了股焦躁的气,听什么都很刺耳,必须花大力气做表情管理。
于是在路边等出租车时,刘君半开玩笑道:“游略,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忙啊,连多送送姥姥姥爷都没空。”
就在刚才,出门之前,谢姥爷提出让闺女外孙跟他们一起回酒店住一宿,被谢慈君拒绝了。
理由就是游略马上要去杭城实习,得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刘君当然是没有信的,还觉得这个托辞太过临时和敷衍,搞不好谢慈君只是装出来的镇定,才这么着急催他们走。
没想到游略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确实忙。怎么说呢,毕竟我不像您的儿子是天纵奇才,读书创业上电视当明星一个不落,还有时间精力陪您在这里装笑面佛飙演技。”
“……”
如果说,今天前面的那些交际往来,游略都还算给他们面子,那这话一说出口,就非常尖酸刻薄了。
简直就是当面往刘君脸上甩巴掌。
这位优雅的中年贵妇在此刻终于收敛起笑容,微皱着眉,眼神阴沉:“游略,怎么说我也算你半个长辈,你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长辈,是不是有些过分?”
游略嗤笑:“您要真是我长辈,那我不如回炉重新投胎。”
“你太没分寸了!”
刘君面带薄怒:“游略,我知道你头脑聪明,但都这么大人了,除了读书考试,也该学点礼仪教养……”
“妈,妈。”
还没等她把气发完,向卿云已经急忙拉住了她的胳膊,连连劝阻:“很晚了,车到了,我们还是抓紧回去吧。说这些没意义的。”
刘君错愕地望向自家儿子。
却见向卿云眼底流露出几分恳求和忧虑,她狐疑地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止了话头。
不过也没再看游略,转身就朝出租车走,高跟鞋蹬蹬蹬踩得很急,甚至把向卿云也拽得一个趔趄。
……真是好drama一对母子。
游略倚着树干轻轻摇头,目光转向了另一边:
与夜色近乎相融的斜风细雨中,谢姥姥正恋恋不舍拉着闺女说话,而一晚上都保持着平和冷静的谢慈君,也在此刻终于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