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夏日暗恋

直到三十岁,她收到母亲肾病的诊断书,匆匆辞职回老家照顾母亲,结果意外重逢游略。

纪录片里那个场景颇有些荒诞和好笑,一轮皎洁的月亮,一街老旧的昏黄路灯,一栋富有年代感的县城人民医院,医院内是重病的母亲,医院外是推着小车卖烧烤的游略。

周斯悦就站在中央,左右遥望着她痛苦人生的两大塑因。

然后为了替医院内的母亲筹措医药费,嫁给了医院外的游略。

他说,我现在是没什么钱,但手里还有套三居室呢。咱俩结婚,我把房卖了,给你妈治病。

他说,我爸进去了,我妈跟她新丈夫又生了个儿子,这么多年我也经历不少,以前的事,我给你道歉,你既往不咎,咱俩以后好好过日子。

周斯悦跟他领了证。为了钱。

就像年少时,为了秘密,弯下自己的脊梁骨,在他面前忍辱负重,伏低做小。

她好像从来就是一个这样没有自尊的人。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婚后,游略依然没有尊重她,家务活从不搭手,每天摆完摊回来就是一身汗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赚的钱也都揣进自己兜里,喝酒抽烟请狐朋狗友吹牛,就是从未给过妻子一分。

偶尔周斯悦劝他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他劈头就是一顿骂:“你以为老子现在缩在出租屋里过这种日子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妈!花了那么多钱娶你,没跟你讨债你就偷着乐吧,还有脸管老子的事?妈的,去给老子烧壶热水,我要泡脚。”

周斯悦就不说话了。

沉默地去厨房烧水,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古井无波的模样。

后来,短暂地过了半年,周斯悦怀孕了。

游略很高兴,特意买了个很贵的包送她,说要带她去参加同学聚会,让她充充门面,别丢他的脸。

周斯悦很不想去,甚至是第一次表现出了极端明显的抗拒。

男人冷笑一声:“你放心吧,程遇衡不来,人家大老板,哪有空回我们这种小县城啊。再说了,就你这破样子,你以为人家记得你?明天晚上六点啊,别忘了穿好点,化个妆。”

周斯悦抿着唇不说话,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何。

十几年过去,要是这时候说她还对少女时代的暗恋对象旧情难忘,未免过于幼稚。

———但当她真的在聚会上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她的心还是无可避免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心动,不是羞涩,而是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

尤其是,看着他西装挺拔,挽着漂亮精致的女友,和老同学们谈笑风生。依旧是那颗耀眼的星星。

不像她,已经彻底从一颗砂砾变成了臭水沟里的污泥。

周斯悦过于狼狈地躲避着对方的视线,不想让自己被发现——尽管就像游略说的,谁还记得她啊。

但仓促慌乱之间,手肘不小心撞上身边的人,端着的红酒洒了对方一身。

她抬起头,对上游略醉醺醺的通红眼睛。

“妈的,你没长眼睛啊!知道这衣服花了老子多少钱吗?!”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多了,还是刚才注意到她看程遇衡的眼神,男人怒意升腾,一个巴掌就甩到她脸上:“看男人看得魂都丢了是吧?周斯悦,你是哪个牌面的人物啊,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怎么,难道你还想再写封情书,勾引程遇衡跟你这个大肚婆好?要不要脸呢你,我呸!”

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所有视线聚焦在此处,周斯悦站在原地,脸颊火辣辣的疼。

她的思绪似乎被冰冻住了,连躯体也无法操控。

她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般,赤身地站着被人打量、嘲笑、讥讽。

“这是干啥,喝多了?夫妻俩怎么还当众打起架来了?”

“哦呦,我想起来了,游略他老婆不叫周斯悦吗,就当年贴吧那个,闹特别大的……”

“我靠,她不会到现在还对程遇衡……这算不算婚内精神出轨?游略这家伙居然被戴绿帽咳咳咳,那个,嘘——”

“不过说真的,她那包会不会也彷得太明显了一点,链条颜色都不对了,一个摆烧烤摊的还要买奢侈品a货,我不理解……”

周斯悦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的包厢,又是怎么走到了江边,盯着江面发了半小时的呆。

她只知道冬夜的风很冷,带着几分湿润气,阵阵刮进她的骨血里。

或许是老天都觉得气氛已经烘托到位了,便在这时候让医院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周小姐,很抱歉通知你这个消息,你的母亲齐兰女士于十五分钟前没有了生命体征……”

她握紧手机,极平静地道了声谢:“好的我知道了。这些日子,麻烦你们了医生。”

“嗯?啊,那个,没事,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不过周小姐,你还好吧?”

“我还不错。”

周斯悦笑笑:“再没有比这更不错的时候了。”

至少这个夜晚,月光是如此的清明皎洁。

江水被风吹得波澜四起,在夜色和霓虹灯光中美得不像话。

她张开双臂,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寒气都呼出去——

来到这世上三十一年,她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活着,很少有不努力的时候,也很少有快乐的时候。

她自卑、懦弱、愚钝、轻信,悲观至极,却又始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受尽伤害,可从不敢鼓起勇气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她不是罪大恶极,但她糟糕透顶。

既然如此,就让她自己来终结,这个女娲随手甩下的失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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