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策以前是什么样子,其实他自己也已经记不太清楚。
年少时的记忆对他而言已经太过模糊,他偶尔回想起过去,记忆中似乎只有沈雁笙是永远清晰的。
那是十三年前,江城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天。
那天是他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两天后,炎炎烈日下,他正在镇上帮人搬东西,以求赚点学费和生活费,好到北城去读书。
那是和以往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平常的一天。
陆景策正帮一间饭店卸货,把一箱箱啤酒从车上搬下来,再搬进店里。
同学裴新突然满头大汗地跑来,“阿策!阿策!你奶奶出事了!”
陆景策放下东西,大步朝裴新走过去。
那一年的陆景策刚满十六岁,个子高、瘦,眼里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着和冷静。
“怎么了?”
裴新急得大喘气,满头大汗地说:“刚刚你们村里打电话到我们家小卖部,说你奶奶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了。”
裴新一直到很久以后都记得那天,江城四十二度的高温,他跟着陆景策一起跑回村里,到家看到奶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陆景策一句话也没说,把奶奶背起来就往村口走。
他们坐车到镇上卫生院,卫生院查不出结果,让他们去县城医院。
陆景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背起奶奶就往镇上的车站去。
裴新跟在后面,有些着急,“阿策,现在都快天黑了,要不然明天再去吧。”
陆景策仍是不说话,沉默得让不认识他的人,甚至会以为他是不是不会说话。
好在裴新已经习惯了陆景策的性子,到了车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陆景策一起上了车。
云来镇到县城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到了县城车站,天已经黑了。
陆景策背着奶奶走在前面,裴新跟在后面追,坐公交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陆景策身上揣着这些年攒下来的两千来块钱,去给奶奶挂号办手续,然后站在走廊外面等奶奶的检查结果。
大概到晚上十点多,工作人员出来喊:“陈立秀老人家的家属在吗?”
陆景策走过去,“我是。”
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问:“你们家大人在吗?”
“没有大人。”陆景策说:“我可以负责。”
工作人员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让陆景策进去了。
裴新见陆景策进去,也急忙跟着挤进去。
医生正在看片子,抬头看到两个男孩儿走进来,愣了下,问:“你们是陈立秀的家属?”
裴新指指陆景策,“他是陈奶奶的孙子。”
医生看了看陆景策,问:“你们家大人呢?”
“没有大人。”陆景策同样是那句话,他看着医生,干巴巴地问:“我奶奶到底怎么了?”
医生有些犹豫,问陆景策多少岁。
裴新在旁边看不下去,着急道:“医生,他们家就他和奶奶两个人,没有别的大人了,你就说吧!”
半个小时后,裴新陪着陆景策坐在医院外面的路边。
江城夏天的夜晚仍然燥热难当,裴新在陆景策面前走来走去,二十分钟过去了,他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到陆景策旁边,说:“要不然咱么先回去吧。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也拿不了主意啊。回去找大人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去哪里凑点钱。”
陆景策终于抬头,朝裴新看了一眼。
裴新看着陆景策漆黑的眼神,那一刻他才忽然想起,陆景策在这个世上,除了奶奶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他倒是想找人商量,但是能找谁呢?
他靠不了任何人,只能靠他自己。
那天晚上,裴新陪陆景策在医院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陆景策就让他回去了。
他有点担心,问:“那你呢?奶奶怎么办?”
陆景策仍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说:“我自己会想办法。”
裴新那时候也才十几岁,被父母宠着长大,跟个小屁孩没什么区别,陆景策把他赶回去之后,就出门去找房子。
他身上还剩下为数不多的钱,在医院附近替奶奶租下一间小小的房子。
十几个平方的小房子,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很少有光线照进来,终年的潮湿阴暗。
唯一的好处是离医院近,方便带奶奶去做检查,即使有个什么万一,也能最快速度赶到医院。
安顿好奶奶以后,陆景策就出去找事情做。
他一条街一条街地找,看墙上的招工信息,最后终于找到在工地上的活。
对那时候的陆景策来说,那已经是他能找到的工资最高的工作,只要肯干,就有钱拿。
第一次见到沈雁笙,就是在那时候。
那依然是平常的一天,正午的时候,工人们都在屋檐下抽烟休息,陆景策想多赚钱,不肯停下,正午的时候也顶着四十二三度的高温在烈日下搬砖。
那时候工地上还不算多少钱一天,是看一个人干多少活,卸一车砖多少钱,多劳多得。
陆景策把车上的砖卸下来,再搬到斗车里,推着上楼。
他来来回回好几趟,在第四次推着斗车想进电梯的时候,七八个比他身形魁梧的成年人挡住电梯门。
他抬头看他们,为首的男人道:“小兄弟,干活这么积极做什么,你这都搬完了,咱们还搬什么?”
说话的彪形大汉说着就拍了下陆景策的肩膀,说:“在咱们这儿混,也得讲点规矩,你这没规没矩的小玩意儿,找死呢?”
陆景策冷冷凝视对方,说:“东西就在那儿摆着,你们想赚钱就自己去搬,没人绑着你们。”
他说完就想从旁边的电梯进,那彪形大汉大概没想到有人敢忤逆他,一个眼神示意,旁边几个男人立刻挡住陆景策,不准他进电梯。
陆景策抬头,冷眼看向他们。
为首的男人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张开腿,指指□□,“想坐电梯是吧?来,从爸爸这里爬过去,就让你坐。”
七八个男人同时大笑起来,每个人的面目都狰狞丑恶。
陆景策冷着脸和他们对峙几秒,理智令他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他沉默不语地搬起斗车里的砖,爬楼梯上楼。
那几个男人是工地上的混子,横行霸道欺凌新人也不是一天两天,大概是头一次遇到陆景策这样刺头儿,于是决定给他点教训。
当陆景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一个男人从背后扑向他,将陆景策扑到在地上,一拳挥到他脸上。
那一年的陆景策不过刚满十六岁,他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反身就拽住对方的衣领,猛地还了对方一拳。
那几个男人大概没料到陆景策居然还敢还手,这一拳直接激怒了他们,七八个男人一起上去,陆景策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打到浑身是血。
就在他以为自己大概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意识混沌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男人打架打得正上头,抬头看到一个小丫头片子走进来,为首的男人站起来,满脸淫\笑,“小姑娘,我劝你别多管闲事,否则别怪我们连你一起教训。”
沈雁笙穿着一条白色裙子,手里还撑着一把好看的太阳伞,看到地上满身是血,挣扎着爬起来的男生,她不由得蹙眉,走过去将人扶起来,抬头看向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识相的就赶紧滚,否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呵!”男人夸张地大笑一声,“我他妈好怕啊,小丫头片子,让你滚你不滚,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着就淫\笑着伸手去抓沈雁笙,陆景策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猛地将沈雁笙推出去,“快跑!”
沈雁笙被推出好几步远,她到这时候才知道害怕,看到里面又打起来,脸色一白,拔腿就往外跑。
过了大概有两三分钟,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几个保安匆匆赶来,一进楼栋大厅就喝道:“住手!”
几个男人听到这一声厉喝,回头看到来人,顿了顿,这才撒开了手。
陆景策浑身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沈雁笙急忙跑进去扶住他,说:“没事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陆景策没说话,躲开沈雁笙的手,微微弯着背,脚步有些虚浮地自行往外走。
沈雁笙急忙追出去,拉住陆景策的胳膊,担心地问:“你去哪呀?你伤得好重,要去医院的。”
陆景策仍是不理,躲开她继续往外走。
那个时候的陆景策,很像在野外受了重伤的小动物,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只想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舔舐伤口。
灼灼烈日直直晒在他身上,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快走到路口的时候,终于还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陆景策看到的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令他很快清醒过来。
他从床上坐起,看到护士在给他打吊瓶,他什么话也没说,伸手就拔掉针管。
护士吓一跳,叫道:“诶!你干嘛呢!”
陆景策从床上下来,径直往外走。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正好和从外面进来的沈雁笙撞见。
那是陆景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沈雁笙,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想从她身侧出去。
沈雁笙反应过来,急忙拉住他,睁大着眼睛问:“你去哪呀?你受伤很重,要住院的呀。”
护士也急忙跑过来,说:“我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怎么能自己拔针管呢,吓死我了。”
沈雁笙低头看他的手,发现他的手背还在流血,下意识要把人往里面拉,说:“你别担心啊,你在我爸爸的工地上出的事,医药费都包在我爸爸身上,你把伤治好了再走啊。”
陆景策有些不耐烦,甩开沈雁笙的手,径直往外走了。
沈雁笙在原地愣了几秒,等追出去的时候,人早就没了踪影。
那一年的沈雁笙也才刚满十六岁。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来没见过比那个男孩更奇怪的人。
她原本以为不会再见到那个男孩子,谁知道第二天去工地上找爸爸的时候,居然又看到他。
他身上还有伤呢,居然又在大太阳下底下干活。
沈雁笙看着他把一块块砖从地上搬进斗车里,下意识走过去,站在路边的台阶上,将手里的太阳伞撑在他头顶。
烈日忽然被遮挡,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陆景策不由得愣了下,下意识抬起头。
沈雁笙朝他露出笑脸,说:“你昨天干嘛要走呀?你身上还有伤呢,怎么不在家里多休息几天?”
陆景策没应她,低头又继续干活,装满一斗车砖头,就推着朝楼栋的方向走去。
沈雁笙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再一次确认,这真的是个怪人。
中午的时候,沈雁笙去外面吃了饭,撑着她的太阳伞,正准备回爸爸的办公室睡午觉。
经过工地的时候,远远看到那个奇怪的男孩子坐在路边啃馒头。
她不自觉地朝他走过去,“你中午就吃这个呀?”
陆景策闻言顿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雁笙抚着裙子在旁边坐下来,她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自我介绍道:“我叫沈雁笙,大雁的雁,笙箫的笙。”
对方并不理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说话。
她不气馁,继续和对方聊天,“你呢?你叫什么?”
对方仍然不理她,沉默地吃着手里的馒头,吃一口馒头,喝一口水。
沈雁笙注意到他喝水的矿水泉瓶已经很旧了,连标签都不见了,应该是自己装的凉开水。
“昨天打你那几个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以后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工地上。”
“你身上还有伤呢,光吃馒头可以吗?工地上不是有发盒饭吗?你没有吗?”
对方终于应了她一句,声音闷闷的,说:“有。”
“那你怎么不吃盒饭呢?”沈雁笙四下看了看,没看到饭盒,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
对方又不说话了,像只闷葫芦。
沈雁笙盯着他看一会儿,忍不住问:“有没有人说过,你性格很闷啊?你怎么都不讲话?”
陆景策闻言顿了下,终于侧过头,看向沈雁笙。
沈雁笙露出笑容,说:“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诶。你是出来打暑假工吗?”
陆景策沉闷地“嗯”了一声,收回视线,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又起身继续去干活。
沈雁笙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一时也有些无趣,起身撑着伞离开了。
后来那些日子,沈雁笙每天去工地上找爸爸的时候,都能看到陆景策。
他不是在搬砖就是在扛沙包,总之从来没有见到他休息过,也没有看到他跟任何人交流过。
沈雁笙尝试跟他讲过几次话,发现对方不怎么搭理她,便也不再自讨没趣,每次经过也没再停留,撑着伞径直去爸爸的办公室。
直到八月底的一天,江城突然下起好大一场暴雨。
当时是下午三点,沈雁笙从游泳馆出来,看到外面乌云压顶,暴雨倾盆,雷电轰鸣。
明明是下午三点的天,整座城市黑得像是傍晚六七点。
沈雁笙打车回家,结果到家才发现没有带钥匙。她打电话给妈妈,才知道妈妈陪爸爸到隔壁县采购石材,让她自己去爸爸的办公室拿备用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