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

这是无覆与阿苏弥度过的最静谧的夏天,也是最好的夏天。

佛子讲经,小王子听禅。在法会时众人的眼,在私见时佛的目。阿苏弥的乖,在他发问;阿苏弥的顺,在他跟诵;阿苏弥的装不下去,在他偶尔发困直打瞌睡。

那个时候,无覆就会停下来,若阿苏弥睡迷糊了根本反应不过来,无覆就轻敲阿苏弥的头顶。

阿苏弥一激灵,背倏地挺直,而后发觉是被无覆抓着了,又松松散散地坐不直。

无覆又敲了他一下。

圣僧的手,仿佛在敲犍椎。石板犍椎,敲出硿硿,但来敲阿苏弥,是叩问心扉,那里没有空空,只有满满。

阿苏弥乖巧认错:“弟子蠢笨,不该犯瞌睡。”

无覆却没有责骂。

“若困了,应当直接休息。”

“您不怪我?”

“做一事,忠于一事。多思多想、三心二意,还不如只做一件事。殿下既然困了,就不必勉强自己,否则佛不进心,睡也不好。”

阿苏弥觉得佛子大人过于认真,有时候认真得有些天真与可爱。

阿苏弥像是得了准许,道:“那请您不计较我再休息一会吧。可我若这会走下去,这几百阶台阶走完,我的瞌睡虫子早就没了。为了睡,长途跋涉寻一张床,结果反倒睡不着了,可否?”

无覆摇头:“舍近求远,本末倒置。”

阿苏弥支着下巴,好知求问:“那‘近’在哪里?”

一件稀松平常的极小事,也叫他们辨出了哲意。

无覆说道:“幕天席地,纵意所如。”1

言下之意,遵循己心,摒弃世俗的束缚与枷锁。

那阿苏弥太可以不受束了。

他忽然倾过来,撑在石砖地上的手先越界,然后是脸庞、眸光,阿苏弥还未说话,但他的眼神先他本人言语,那里头似有千言万语。

“那我就睡在您的身边好么。”

……

两个蒲团挨近,两个身影也近。无覆依然笔直地坐着,他念一遍经,捻一颗珠子,百八颗的佛珠串长,一边在无覆手里,一边落在阿苏弥头发里。

阿苏弥轻轻伏在无覆的膝盖旁,像一头小兽般安静休歇着。

……

这座万人敬仰的圣寺现在也见证阿苏弥长高。

十六岁的少年郎,几乎每一天都有变化,他的身高抽条,他的头发长长,但一切又是默默的、静静的,像开在角落静待盛开的花苞,只有真正有心的人,才会见证到他的成长。

他们也去看真正的花。

白杜鹃还没开花,也还没长高。

阿苏弥亲自培土、除草,热起来了,他就率性地用袖子在脸上抹一把,扭头问无覆:“那它什么时候会开?”

无覆很诚实地说:“贫僧也不知。”

“我以为您的佛法能让受您照拂的草木早早盛放。”

无覆说不是这样的。

“草木有它自己的天性,没有人可以强迫另一个生命改变本心本意。它要开花,要它自己情愿。”

阿苏弥知道,这话里除了禅意,还有无覆对自己的苦心。佛子总觉得他面对的是一无所知又可以救治的阿苏弥,有的话不方便讲,又希望阿苏弥能记在心里,就每每希望阿苏弥能耳濡目染潜在改变。

这是多好的佛子啊。

阿苏弥有一瞬间的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真坏。

但下一瞬间,他仰起脸来,露出感动又忐忑的眸光。

“您真好。”

“对所有生命都好,对我也很好。除了您,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第二份了……我觉得,不,我想——您就像大哥哥一样,我可以……偶尔喊您哥哥吗?”

佛子哥哥,

无覆哥哥。

阿苏弥不是第一次喊了。

在焉卮的大街小巷,哥哥是长兄,在夜晚的私语里,哥哥又是情郎。

无覆不自觉抿起唇。

“贫僧不能当殿下的哥哥。”

但佛若大度慈悲,为什么连一个称呼都不应允呢。

阿苏弥露出失落羞惭的表情。无覆觉得自己不该让这孩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贫僧会一直守护着殿下。”

……

夏天的风过了这片草原雪山,也就把阿苏弥带走了。

阿苏弥仿佛是应季的候鸟,只会在固定的时节来到无覆身边。他走了,他的生活里还有其他姿彩,但原地的乔摩寺终年不改,一样的经幡,一样的钟声,也许变成了无覆在等阿苏弥,成全自己转世而来的意义。

阿苏弥不来的其他三季,无覆是佛子,被飘进来的雪覆了白头,又为别的生命扫雪。

今年冬雪很冷,乔摩寺里几个小沙弥的脚趾长了冻疮,忍着痒疼,最后被师兄们一手一个抱起来送到灵德尊者那治病去了。小沙弥尚且忍冻不说,草木更不能言语,于是无覆专门为白杜鹃株搭了一个小棚子。

无覆温声说。

“你要挨过去,远方有人记挂你。”

……

今年雪早早下,据说连最温暖的王城都闹了雪灾。不少百姓因为被雪压垮了房子成为流民,因此乔摩寺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无处投奔的百姓暂居僧舍,同时拿出贮存的粮食分发。

无覆这段时间很忙,这大地的各个角落有太多苦难,他不敢说责无旁贷,但绝不可能束手旁观。佛子的白袍华贵又易脏,所以早早地换了,无覆现在就穿着普通比丘的袍子,融入众僧侣中做事。

信徒们只识白袍法袈,不知自己得到了佛子的恩惠。

无覆拉过很多黝黑皲裂的手,把温热的糌粑放在百姓们手心。

即使繁忙如此,有一晚深夜,无覆仍然提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