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

酿青稞是焉卮家家户户都拿手的手艺,不必逢年过节,只要心情好,就开坛畅饮。不过能拿雪山第一道圣水酿的,也就是乔摩寺才有这独一份的殊荣。

因青稞酒不伤身不易醉,男女老少都能饮几杯,也都爱喝,偏偏阿苏弥喝了上脸。

殿内点着灯,但不能算通室敞亮,可有雪白的肌底铺设,阿苏弥的脸颊绯红得如同最上好的胭脂。在场的男人不懂女儿妆,但尝过女人的口脂,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最漂亮。

而阿苏弥的颜色胜过任何严妆。

仓颊忍不住越过中间的人,对阿苏弥说道:“阿苏弥,你喝醉了。”

阿苏弥随即停下来,但还拿着酒碗。

重伤的手配沉甸甸的碗,酒液微微晃荡,但他抓得很牢。阿苏弥想说自己没这么容易醉,但抬起头来时双眸亮得逼人,叫人不敢直视,所以他还是醉了吧。

焉卮王愣了一下,再次看到小儿子酡红的双颊和他包扎的手,又有了父亲的心软。

“阿苏弥,你先下去吧,好好休息。”

过了一会,阿苏弥回应:“谢谢父王。”

他口齿清晰,想来就是酒上了脸,还不至于上头,所以焉卮王也没有非让人送他回去。

直到阿苏弥走后,坐在他身边的四王子一瞥弟弟原来的位置,顿时笑道:“阿苏弥竟然把酒碗带走了!”

于是大家笑作一团,说看不出阿苏弥这醉鬼装得有模有样,险些把所有人都唬过去了,而就是这样醉了,竟然还抱着酒碗不放,真是酒鬼。

大家因为父王所以笑,焉卮王又因为众人所以开怀大笑,他对一旁的尊者迦兰陀说道:“或许得派一个人去跟着我那个小儿子。”

迦兰陀含笑点头,招手让一位比丘前去寻找阿苏弥。

萨多看着周围兄弟们因为阿苏弥而其乐融融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没劲:搞什么,平日里没见得多亲近阿苏弥,这会装给谁看……

萨多又想到阿苏弥刚才的模样,心里憋闷极了,接连喝了几碗快酒。

他和坐在旁边的仓颊刺声道:“我也醉了。”

……

阿苏弥拿着酒碗行走在长廊间。白天里庄严的红墙红柱到了夜晚便晦暗,变成谁的朱砂痣或者谁的血。

这么高的柱子是哪里寻来的呢,还有这寺院中华贵的一砖一瓦,为了供奉焉卮世代唯一的佛子,这座寺院花了多少年多少心血?

阿苏弥发现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喝酒的时候不应该想太多,所以阿苏弥仰头把手头的酒一饮而尽。

“喵——”

奴奴竟然跑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机灵,总之它现在就在阿苏弥面前。黑夜里,远处的是烛灯,近处的是奴奴的鸳鸯眼,一黄一蓝,一瞬也不眨地盯着阿苏弥,竟有些悚人。

阿苏弥看到了它,还看到了远处清冷的月亮,草原当然也有,但更明显的是雪山。

他的心又开始吵着疼了……

……真是烦死了。

酒碗摔在了地上,阿苏弥没有第一时间去捡。他一直在看雪山,看得入迷,看得痴了,像一个虔诚的疯子或者孩子,拥有最无暇的纯粹。也不知多久,他像是看够了,然后慢慢蹲下来。阿苏弥看到四分五裂的碗片,看到睁大着瞳仁注视他的奴奴,看到雪月赐在碎片边沿的寒光……

无覆赶回来时正看到这一幕。

阿苏弥蹲在地上,他身边是碎一地的碗片,无覆看不清阿苏弥的脸,但能看见他的动作:他准备去拾那些碎片。而他身边唯一的活物,就是他那只猫。

王喝了酒,就一定会见血。

无覆当即上前,一把抓住阿苏弥的手,手背更因此挨到了那些碗片。

阿苏弥呆住了,似乎没想到此刻有人会出现,更想不到这个人是早就离席的佛子。

无覆这时看清了阿苏弥的神情,有醉酒的样态,但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这些都在他黑亮的眼睛中一览无余。他也许刚才在拿这双眼睛看白猫,但现在直面他的是无覆了。

很危险的时刻,不知哪个下一瞬就迎来危险。但无覆毫不犹豫后悔,众生于他一律平等,他救一只猫也就像救一个人。无覆望向阿苏弥,面色极冷也极淡,但他的胸腔却很急促的,咚咚,咚咚,很不安分。因为他的警惕防备,也因为阿苏弥被他握住手腕。

阿苏弥的脉搏怎么那么快。

这几乎是摊在明面上的暗示了,阿苏弥正在激动、亢奋,无覆不由得更用劲握紧阿苏弥的手,很瘦,羸弱得似乎能轻易折断,但无覆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只要被这双手拿到利器,哪怕就是再寻常的东西,都能变成杀戮的武器。

而阿苏弥还曾经说过:

“你是圣僧佛子慈悲为怀,那我就造杀孽,这样你我就是天作之合。正好,我是他们的王,他们的命在我手里,杀生是破戒,孤喜欢杀生,更喜欢杀人。”

奴奴早就因为这场突然变故吓得跑远不知哪里去了。

佛子有慈悲心,也有金刚怒,阿苏弥似是因为手上被握得疼,忍不住蹙紧眉,双眼也跟着眯起,来人的面庞在他的眼中缩小又放大,模糊渐清晰。他眯起的双眼忽得变成了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