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炎奴,嘴巴叼着草,精赤着上身,光着脚丫子,在城墙脚下跑来跑去,给劳工送水。
待送到姜守义这时,问道:“阿翁,阿翁,这是太平么?”
姜守义一手抚摸着炎奴的头,吨吨吨干下一大碗水,强打精神道:“好孩子,再等等,再等等……就快太平了……”
“修完这座城,咱们就能回家种地,辛苦一点没事的,明年就会好起来了。”
永平八年。青州大旱,赤地千里。
数万流民冲击豪族庄园,围攻坞堡,抢劫粮仓。
华县张氏给佃农分发武器,下令名下各坞堡死守。姜守义也拿起刀,站在茶山堡的围墙上拼命。
终于在十日后等来了苟稀的军队,他杀退流民后,要求军队进入茶山堡修整。
堡内的张氏拒不开门,苟稀大怒,下令攻打,茶山堡遭到屠灭。
一把大火烧了全村,曾经的茶山村村民,仅有几户侥幸逃窜各地。
苟稀号称大破流贼,斩首逾万!
姜守义拼死带着炎奴逃上山,躲过一劫,回来时已然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无数熟悉的面孔都被杀害了。
“阿翁……”炎奴找到几根染血的草塞进嘴巴,话还没说完。
姜守义就跪在地上抽泣着,抓起地上的焦土,呜咽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大家都死了……都死了……”
炎奴蹲在一旁:“阿翁,到底死了会怎样?”
“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姜守义起身抱住炎奴。
然而炎奴指着不远处悬挂的残尸:“大头叔、茶姨、阿莲、小全子他们不都在那吗?”
“可他们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喊你炎奴儿了,永远永远都不会动了。”姜守义嚎啕大哭。
炎奴见阿翁如此伤心痛绝,不禁也大哭起来。
姜守义用粗糙的手抹去他的眼泪:“炎奴儿,莫哭……莫哭……”
炎奴很听话,抹掉眼泪说道:“哭了阿翁就不开心么?”
“是,阿翁喜欢看你笑。”
炎奴立刻绽放出了动人的笑颜,温暖而灿烂。
姜守义也露出苦涩而坚强的笑容,心里再度冒起一股劲儿。
“好孩子,笑得真好看,阿翁喜欢。”他一个糟老头子,不知道多少次想死了,但为了炎奴,他还是要拼命地活着。
他仿佛就是为了这笑容而活着。
“走,咱们进山!炎奴你吃草,阿翁挖野根!等太平了,咱们再回来……”姜守义坚强道。
他不由得庆幸,炎奴太好养活,这些年基本都在吃草……到了冬天,还能取暖……
想到这,姜守义都感到心酸,他这个阿翁太没用,没给过炎奴啥好日子,反而很多艰难时刻都是靠炎奴才挺过来的。
“回来时就是太平了么?”炎奴问道。
姜守义重重点头:“会的!那苟稀惹了世家大族,好日子不多了!”
永平九年。
东海王起兵清君侧,苟稀率军响应。
为防后方起火,东海王请士林领袖琅琊王氏出面,暂时弹压了豪族的怨气,缓和苟稀与豪族的紧张关系。
不久后,苟稀因出战有功,升任征东将军。
各家族于是收敛,招募流民,加练乡勇,开垦荒地,休养生息。
茶山之林被伐光,姜守义再也无法生计,被迫下山开垦,又归入豪族名下为奴。
十岁的炎奴,吃力地拉着犁,还一边咽着草。
姜守义在一旁也同样汗流浃背的犁地,皮肤枯槁而黑黢,仿佛烟熏过的腊肉。
“阿翁,阿翁,啥时候天下太平啊?”
“再等等……等那些个藩王都安分了,好日子就来了。”
永平十年。
东海王攻入皇都,斩南沙王,把控朝政。
其东征西讨,平定藩王之乱,又有仙人来贺,一时之间,诸侯宾服。
苟稀平乱有功,升任青州刺史!总督青州九郡!
他越发骄横跋扈,鱼肉百姓,以金玉充实府库,与豪族关系再度恶劣,境内大小冲突不断。
像爷孙俩这样的老幼,只能拼命地干活,白天垦地开荒,晚上还要去给豪族劈柴、烧砖,清早又要起来挑水,然后继续垦地。
然而即便如此,到了秋后,他们还要去给豪族修坞堡。
寒冬之中,姜守义靠着炎奴给取暖,于雪夜在‘新茶山堡’外修葺围墙。
“阿翁,太平还来不来了?”
姜守义几乎麻木道:“战乱已经结束了,天下要太平了,明年……明年就会好起来了。”
永平十一年。胡蛮叛乱。
原本依附大晋,帮助平乱,趁机壮大的各氏族部落,纷纷起兵,肆虐北地,大肆屠杀抢掠。
他们凶猛难挡,又有怪力邪术,短短数月就席卷大河南北,流窜各州。
雍州、并州、幽州、冀州、豫州相继大乱,数十个郡城沦陷。
无数饥民被迫造反,结军自保,逃窜于各地,求食岂活。
苟稀坐镇青州连连加赋,各豪族又疯狂修堡练兵,沉重的苦役让爷孙俩的日子越发难过。
一日姜守义病重不起,炎奴急坏了,听说练武场的库房里有好药,便直接闯进去拿药回来喂给阿翁。
事后被堡内贵族下令鞭挞得半死,差点咽了气。
看着孙子的惨状,姜守义心疼至极,内心隐隐后悔让他当一个普通人:“下次万不可如此冲动,惹恼贵人……你若是出什么事,阿翁怎么活?”
炎奴虽然凄惨,但还是执拗道:“贵人到底比咱高贵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