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弈野外放生,入乡随俗,谁靠近他,递上支烟,夸一句“未来大学生”,他都来者不拒,接过烟,笑一笑,叫声人。是以,满载而归,兜里揣满了存货,什么品牌都有,黄金叶、红塔山、红双喜、红梅、荷花、白沙烟,甚至贵的进口万宝路都有。
顾弈衔上烟,皮嗖嗖地翘起嘴角,反问青豆:“你要我给你擦吗?”
青豆两脚搭在脚盆边,早在空气里晾干了。她白他一眼,也不搭理素素,趿拉着老棉鞋去倒洗脚水。
“装什么啊。”素素看着雕花墙壁,笑得意味深长。
顾弈嘴抿着烟,摇摇晃晃,没点上,也没接话。
第二波人比较少,虎子探头问屋里那对男女,“现在走还是等会走?”
“让他们先走吧,后面陈师傅不是还要开桑塔纳回来一趟吗?我们坐那趟吧。”顾弈上了瘾,还想再开一把。
青豆任务繁重,她赶紧拿礼簿,拆红包记礼金,为日后“还人情”参考。
人来这么多,这么一会功夫肯定不能全部登记完,只是明早要结影楼和喜糖的钱,她得从礼金里拿。真是拆东墙补西墙。
农村人几乎是礼俗的奴隶,没钱也不能简单办,普通人家都是七八十一桌的菜品,吴会萍充大头,大操大办,一百二一桌狠狠摆足派头。她说不能委屈了冯蓉蓉,让人议论长短。矮了你哥。
蓉蓉这儿谁都不认识,到底这婚礼是满足谁的面子,青豆也不好说。只能硬着头皮算钱。
眼看债台高筑,无力支撑。今天连给蓉蓉的“叫钱”都是空红包。冯老师人真好,知道喜糖钱结不出,还问要不要她拿点出来。
青豆不想哥哥嫂子为了结婚钱再烦恼。于是绞尽脑汁,想出了礼金补贴的办法。
她拆了十个红包,终于拆满一百块。合上本子,青豆迫不及待跑出去,想知道素素在外头都笑什么。
洋洋哥哥喝多了,话很多,终于不背后写酸诗,敢看着姑娘脸说话了。可惜,房内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刚走到门口,被吴会萍抓住了后背心:“东西理了没?”
青豆委屈回房,把红包摞整齐,想等空了再记录。她猫盖屎似的,稍微清理了一下屋内明显的凌乱,边打马虎眼,“好了好了,弄好了,”边拉开抽屉,将红包放进去。
抽屉里什么都有,几十把钥匙、各种药粉、线团、钳子螺母,像青豆小时候藏在屋后的宝贝一样,乱七八糟。
她多逗留了一眼,看见一堆票据,最显眼的是省粮票。南城和宁城位于不同的省份,怎么南城的粮票在这里。
她人歪着,跨出抽屉半步,意识早冲出去凑热闹了,只是身体尽忠职守,也不知为何停在抽屉前,指尖随意一拨,迷迷糊糊看到那行字。
八十年代是中国的诗歌潮,人人都在写诗,青豆也会。她自知拿不出手,又想“不经意”展示,便抄在粮票背面。
那张一市斤粮票背面是:面朝枯刺槐,等一个大春天。
诗是她的诗,字是她的字。青豆对东西很宝贝,所以流失掉哪一样、花费掉哪一张,她都记得很清楚。
笑闹还在继续,插/入了虎子的戏份。
青豆喉头涌上股腥苦,踌躇行至床边,把睡梦中的青栀摇醒,“栀子,上回你和娘从南城回来不是拿了粮票吗?放哪儿了?”
“啊?”青栀眼睛都没睁,困乏地摇摇头。
她换了个问法:“那个一百五十多块钱,你还给娘了吗?”
青栀朦胧转醒,“唔.....给了的。”
青豆帮她掖好被子,探进被窝摸了摸她的脚,暖和的。
青栀露出双水灵灵的眼睛,巴巴问她,“怎么了?”
青豆没有表情:“没什么,睡吧。”
再跑出去,外面漆黑,那盏微弱光芒的灯泡已经烧坏,长凳摞起,台面拆卸,叠靠墙边,增加了夜的密度。
好在,阴了一天的天空到夜晚突然热情,释出一枚硕大的月亮,照得堂心亮堂堂的。
洋洋哥哥摘了眼镜,面朝月光步伐稳健,正站在井盖上吟诗。是时下流行的白话诗,也不对偶也不对仗,不好糊弄青豆,糊弄素素刚好。他这样的人,披上大学生的金衣,说句“真美”都是绝句。
果不其然。
只见素素美人仰起头,双手半拢,状似合十,散了辫子的长发逶迤,像水里的草儿随光影动。
那双上了蓝粉眼影的蝴蝶眼睛望向念诗的少年,虔诚又美好。
诗人比歌星还要受欢迎,报纸上各大诗派涌现,一个个豆腐块被争相传阅,质量确实参差不齐,正统学派的诗人认为这侮辱了诗歌,但在脚下十年代,写诗的人和爱诗的人绝对是“顶流”待遇,少说一呼十应。
这副景把虎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蹲在两人后头,狠狠灌了口酒。
青豆见顾弈也握着个白酒瓶子,抢过送到鼻尖下闻了闻:“你个小孩居然喝酒?”
顺风顺水的少年人装什么借酒浇愁的迷途诗人。
顾弈三分醉,语调懒洋洋的:“程青豆,我成年了。”
青豆才没想管,喝死算了。她只是别有所求:“你带相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