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大家会聊起金葵。
李师傅问高纯:“金葵还是没给你来信儿吧?我今天在我上班的那个路口,碰上云朗的一个熟人,过去跟我一起在酒楼当杂工的一个同事,他还跟我说起那个杨峰来了呢。”
关于金葵的话题,高纯早就刻意回避,可李师傅的这番话还是让他胸口发紧,在脸盆里洗涮毛巾的动作慢了一瞬,没有抬头。
“哪个杨峰?”
“就是追金葵的那个杨峰啊。你忘啦?”李师傅接着说:“我们同事跟我说杨峰没跟金葵结婚,说杨峰后来又找了另外一个女的,听说也是个舞蹈演员,他带那女孩后来又去我工作过的那酒楼吃了好几次饭,出双入对的,一看就是那种关系。不是金葵。”
高纯仍未抬头,言语也故作随意:“你那同事,凭白无故跟你谈杨峰干吗?”
李师傅说:“杨峰在咱们云朗,也算是个名人啊!青年企业家,又是政协委员什么的,头衔一大堆呢……”见高纯没甚反应,李师傅才说:“啊,是我先问他的,上次杨峰不是在我们那酒楼请金葵一家吃过饭吗,我们同事见过金葵,我就问他来着。他说金葵肯定没跟杨峰结婚。”
高纯抬起头来,眼睛看着墙壁:“她真的没和杨峰结婚?”
高纯掩饰不住的关切,让李师傅的话语变得犹豫,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听说金葵现在也不错,听说她爸爸把她送到国外上学去了。”
高纯转头,冲李师傅质疑:“不可能啊,她们家的买卖都快垮了,哪儿来的钱送她出国留学?”
李师傅想当然地:“肯定也是有人出钱吧,金家有金葵这么一朵鲜花,还怕不能招蜂引蝶……呃,招商引资?”
高纯仍然疑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师傅摆着手答:“这还不是明摆……”
高纯追根问底:“你怎么知道的?”
李师傅愣了一下:“就是听我那个熟人说的呀。云朗就是那么大点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哦,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高纯再问:“她到哪个国家留学去了?”
李师傅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李师傅的妻子女儿都小心地看着高纯脸色,见高纯的刚刚燃烧的目光又慢慢枯萎下去,屋里一时没了声音。少顷,才听到高纯再度开口,问的声音有气无力。
“她出国……还是学舞蹈吗?”
没人答话。李师傅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全都似是而非。
金葵去的地方,叫苦丁山。
买了金葵的铁匠从小有姓无名,自己叫自己王苦丁。
王苦丁三十多岁,相貌朴实,身材黑壮。金葵在他家的那些日子,他放下了铁匠铺里的一切活计,每天在家伺候金葵,一日三餐,晨昏起居,无微不至。王苦丁家就住在铁匠铺的后楼,金葵就被锁在后楼二层的一间屋里,每餐饭菜都由王苦丁送到床头,顿顿有肉,尽管粗糙油腻,却看得出山里人的慷慨和殷勤。
王苦丁的胃口很好,顿顿大口吃饭,见金葵懒动筷子,总是好言相劝:“我知道你想家,想家也要吃饭呀,等咱们过好了日子,你给我生个孩子,我陪你一起回你家看你爹妈去,这总可以了吧。”
金葵仍然不动筷子,但终于开口说话:“你先让我回家去,我再跟你谈过日子。”
王苦丁是农民,但农民并不傻:“你要先跟我过日子,先给我生了小孩子,我才能让你回家去。”
金葵说:“你是我什么人呀我凭什么跟你过日子!凭什么给你生孩子!”
王苦丁说:“你是我媳妇!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过来,就是要跟你过日子!我的钱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你快吃!我让你吃你就要吃,你是我媳妇就必须听我话!你吃!”
温文尔雅一阵,王苦丁还是耐不住性子,很快露出大男人的本相,口中也放出凶腔,并且上前动手强迫金葵吃饭。金葵挣扎两下,撕扭中掀翻了炕桌,饭菜洒了一地。王苦丁恼羞成怒,老拳相向,在山里男人打媳妇天经地义,王苦丁不觉是多大事情。
山里的天比城里黑得要早,灯光转眼归隐院落,山里人习惯早睡,整个村子很快暗无声息。只有村口铁匠铺的后楼,还持续着男人女人的叫骂,锅碗瓢盆的摔打,直到电灯都被什么东西蓦然砸灭,后楼的厮打才刹那停息。
夜深人静。
李师傅一家人也睡了,整幢楼房里的人都睡得很早。只有这个时候,高纯才能将包在黄绸里的那块心形翡翠,拿到灯下揣摩端详,才能压着粗厚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偷偷哭泣。如果他知道千里之外有一个穷僻的山村,他哭的女孩也在那里哭他,那又该是何等幸福。但他不知道。金葵也不知道。只有天上的明月,看得见高纯脸上的泪痕和金葵眼角的青肿。
很生气的王苦丁也早早睡了。
王苦丁睡得很香很香。
城里的天比山里亮得要早,高纯不误使命,准时就位,把车隐蔽在周欣楼下。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双目红肿无神,唯一灵光闪动的,唯有颈上挂着的那块琉璃,绿得让人心情恍惚。
这一天周欣还没走出公寓高纯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问高纯今天是否愿意同去戒台寺赏松。高纯并不知道戒台寺的松树古今闻名,全当周欣又要外出写生。他看看手表还不到八点,揣摩画家是否也和舞者一样,需要晨练早功。
其实真正黎明即起的还是农民。
苦丁山刚刚被曙光染红的时刻,农民们便陆续出门各奔营生。王苦丁打开后楼门上的铁锁,端着热腾腾的早饭走进屋子。倚在炕角昏睡的金葵被门声惊动,她呆呆地看着一个黑壮的男人进来,昨日的记忆才慢慢苏醒,惊恐刚刚由心上脸,她看到的却是铁匠脸上憨厚的表情。王苦丁把早饭放在炕头,带着羞涩冲金葵笑笑,说了句:“喝点热粥吧。”便讪讪出门。金葵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响过,才爬过去看那碗里的东西。碗里除了热粥和咸菜,还有一个油炸的鸡蛋,炸得金黄闪闪。金葵怔怔的,麻木的嘴角竟微微一动。
整个上午,铁匠铺后面那座业已糟朽的木楼都没有动静,不知主人是出门去了还是在铺内忙碌。直到中午,王苦丁才又重新在楼上出现,他打开房门,送来午饭。还给金葵带来一份早已翻旧的杂志,和午饭一起放在了床头。
“这本书很好看的,我从王长贵媳妇那里借来的,你看看解解闷吧。”
金葵瞟了一眼,那是一本《知音》杂志。她冷冷地说道:“早就过期了。”
“啊?书还有期呀……”王苦丁很认真地困惑着:“咱们这里离镇上太远了,下次我到镇上给你去买新的。”
金葵没再说话,王苦丁用恳求的口吻又说了句:“吃饭吧。”
金葵于是吃饭了。十分钟后,王苦丁去而复来,拿来几套干净的衣服放在炕头,对金葵说道:“把衣服换换吧,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金葵衣服早就脏了,和王苦丁打了一架,更是污秽不堪,但炕上的那两件衣服显然不是女人穿的。王苦丁看出了她的眼神,又说:“你先凑合穿穿,我把你身上的洗完晾干你再换回来嘛。过些天我去镇上,给你去买好看的衣服。”
金葵忽然想到了什么,主动开口向王苦丁问道:“去镇上……要走多远?”
这个下午,王苦丁没去铁匠铺里打铁,而是一直在院里洗着衣服。从午饭过后金葵的屋门就没再上锁,金葵几经试探,终于走出屋门。王苦丁听到楼梯响动,抬起一脸汗水,他看见金葵走下楼来,一直走到院子当中,竟然接过他手里的衣服洗了起来。王苦丁高兴得满脸憨笑,岂料金葵刚刚洗了两下,忽然大呼小叫起来:
“嘿!你怎么把你的衣服和我的一块儿洗呀!太恶心啦!”
金葵将大盆里王苦丁的衣服、短裤,以及袜子之类,统统拎出来甩在地上,脸上挂着厌恶的神情。王苦丁连忙上前将自己的衣裤袜子一一拣起,尴尬地拿到一边去了。
金葵将盆里的肥皂水统统泼掉,似乎泼不尽心里的玷污。
太阳还剩了些抖动的余烬,王苦丁家的院子里又响起了咣咣的声音。铁匠王苦丁做起了木匠,那只被金葵摔坏的炕桌很快修复。太阳终于落下山了,王苦丁家点起了油灯。电灯在前一天也被砸坏了,油灯在这个三天两头停电的山村里,似乎是个必不可少的器物。
王苦丁把饭菜端上刚刚修好的炕桌,把筷子摆在金葵的前面,看着金葵拿起了饭碗,才嗫嚅地说了句:“咱们俩……”见金葵警惕地瞪着双眼,他越发口吃起来:“咱们俩……咱们俩……一起……一起吃吧?”
金葵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啊。”
王苦丁这才坐在炕边,傍了炕桌的另一侧,满脸带笑地吃了起来,一时忘乎所以,还不断为金葵夹菜。金葵躲开饭碗,皱眉说道:
“你再拿双筷子来。”
王苦丁怔了一下,不明事由,但还是下炕去拿了双筷子过来,金葵将那双筷子架在一只碗上,说:“以后夹菜用公筷!”
王苦丁没听明白似的:“公筷?”他指指那双筷子:“这个?”
晚饭之后,王苦丁和金葵一个坐在炕头,一个缩在炕尾,彼此之间像是隔了千沟万壑,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来已经心平气和。
王苦丁说:“……我可以不锁门了,我明天就不锁门了,我不锁门其实你也跑不了。从这儿出去走到公路,走上半天也走不到的,不认路走一天你也走不到的。所以我不怕你,你跑不了的。”
金葵说:“我跑不了你锁门干什么,我不明白你锁我有什么用呀!怕我找你们村长去?你们这儿有村长吗……”
王苦丁说:“你找村长做啥?我这情况我们村上都知道,村长还等着喝我的喜酒呢。”
金葵说:“你们这儿……愚昧!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王苦丁说:“那么早就睡呀,你们城里的人不是都睡得晚吗?”
金葵说:“废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睡,你出去吧,我困极了!”
王苦丁动了一下屁股,说:“那……咱俩的事到底怎么办呀?”
金葵说:“咱俩什么事呀?”
王苦丁说:“生孩子过日子的事呀。我是我们家独苗,我要是给我爹妈绝了后,我在这村里可怎么做人哪。”
金葵说:“你绝后又不是我的责任。你快出去我困了你让我睡觉!”
王苦丁站了起来,但说:“你睡觉就睡觉,我反正要跟你过日子,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可是一直好话跟你说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好不容易把你娶回来了,我死也不会让你走!你不干我就把你锁在这里锁一辈子,我每天揍你一顿,我看你服不服!”
王苦丁脸上憨厚,却再次目露凶光,金葵表面倔犟,其实心里又开始发抖。
高纯陪着周欣在戒台寺画了一天松树,回城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等红灯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的竟是陆子强的号码,他慌忙地将手机的铃声按断。几秒钟后铃声愤愤然卷土重来,高纯索性关掉了手机的电源。
陆子强这时刚刚登上游艇,艇上的一场酒会即将开始。陆子强两次拨通高纯的手机,高纯竟然关机拒绝接听。陆子强初而恼火,继而狐疑,他的办公室主任从身后上来低声禀报:“陆总,客人基本都到齐了,税务局的马局长还是没来……”陆子强只好收了电话,走向甲板。
高纯不接电话,与之同车的周欣也不无疑惑:“怎么不接呀,干吗把电话关了?”
高纯遮掩:“没事,一个无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