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窗牖没关严实的缝隙里忽然钻进来一只白绒绒的大猫。
桑宝宝蹲在窗沿上,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子。他默不作声跃下窗台,落在苏如晦的炕桌上。妖族、黑街、秘宗,对苏如晦来说,它们全都是隐患。苏如晦是麻烦的制造者,更是麻烦的中心。不管有事没事,麻烦一定登门寻他,桑持玉没法儿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风云诡谲的边都。
桑持玉不愿意以桑持玉的身份面对苏如晦,那便做一只小猫好了。桑持玉低头看自己毛绒绒的爪子,心里满是苦涩。
苏如晦想撸桑宝宝,桑宝宝躲着他,贞洁烈猫似的冲他哈气,不给他碰。
“一大一小,都没良心。”苏如晦气得脑门子疼,“都说君子远庖厨,我虽不是什么君子,好歹是个少爷。给他做这么久的饭,那么烫一个肉夹馍,怎么就捂不热他的心!还说我淫荡,我什么时候……”
苏如晦猛地卡了壳,若将时间回溯到十几年前,他年少纨绔的时候,他的作风确实相当令人不齿。唉……苏如晦往榻上一躺,死鱼似的挺尸。时间不可回头,那些陈年旧事,他便是想改也改不了。
心里不爽利,桑宝宝不给撸,他苏如晦偏要撸。老虎叼黄羊似的把桑宝宝抓进怀里,苏如晦一手握住它四条腿儿,嘟囔道:“可是他都为我哭了,怎么还这么讨厌我?不应该啊……”苏如晦薅桑宝宝的猫毛,薅一搓念一句,“他讨厌我,他稀罕我,他讨厌我,他稀罕我……”
桑宝宝受不了了,忽然暴起,一口咬住苏如晦的手指头。苏如晦指尖一痛,被桑宝宝咬出了几滴血珠子。桑宝宝从苏如晦怀里挣出去,一溜烟逃到床尾,警惕地盯着苏如晦。它耳朵往后折,还弓着背,仿佛苏如晦是它的天敌。
养不熟的臭猫崽子。处不熟的人。苏如晦望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忽然想起什么,苏如晦坐起身,取出琉璃盏,放在炕桌上。桑宝宝瞧见那光晕温软的琉璃盏,起了好奇心。一面提防苏如晦,一面试探着接近炕桌,两爪搭上桌沿,猫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来。
苏如晦把桑宝宝推开,“宝宝不许动,这是爹的命根。你爹我被抽走的记忆就在里头,我怀疑五年前我和他就上过炕了,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上的。好不容易上一回炕,我还不记得了,这也太亏了。”
这就是收着苏如晦记忆的琉璃盏?桑宝宝僵硬了。
星阵在琉璃盏里发着光,淡蓝的光辉恍若细细的星光。苏如晦左右摆弄,记忆要如何吸收?总不能啃星盘吧?想不明白,扭身摸通讯罗盘询问江雪芽,趁苏如晦不注意,桑宝宝缓缓举起爪子,把琉璃盏推落在地。哐当一声,琉璃盏碎了。
苏如晦回过头,只看见一地琉璃碎片,登时倒吸一口气。桑宝宝飞也似的逃离炕桌,苏如晦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尾巴尖。苏如晦蹲下身,摸着地上的碎渣,无语凝噎。今儿真是什么事儿都不顺,桑持玉这个负心汉走了,桑宝宝也给他添堵。苏如晦心头火起,抡起鸡毛掸子重重一敲炕桌,怒道:
“臭猫,给老子过来!打烂你的臭屁股!”
第42章 以后他归我管
桑宝宝躲在橱子和土墙的夹缝里不出来,苏如晦竭力伸手进去够,奈何手不够长,怎么也够不着。桑宝宝缩在最里面,几乎团成一个小小的毛球,一副宁死不出来的做派。
苏如晦放弃了,扭头看满地琉璃碎渣。星阵已然破碎,灵石散落在红线毯上,恍若破碎的星子。苏如晦心里破了个口子似的,呼呼冒冷风。他这个人天生心大,很少不高兴。桑持玉走的时候他没有很悲伤,因为他觉得他有办法挽回。只要他拿回抽走的记忆,对症下药,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现在琉璃盏碎了,星阵碎了,他无计可施。他怔在了原地,头一回没头苍蝇似的,茫茫然不知所措。
是天意么?要走的人终究留不住。很多年前他爹说要走的时候,他洗冷水澡把自己弄病,从树上跳下来摔断腿,最后跪在地上求他爹不要走。那个狠心肠的男人撒开他的手,一步步走远、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人真的很孤单啊,苏如晦蹲下身一片片地捡碎片,从十四岁开始他一个人在苎萝山上渡过的枯寂岁月,他再也不想重新回味。所以他总是往人多的地方跑,狐朋狗友成群结队,有人他才安心。
他想起困居秘宗的时候,阿舅怕他被黑街的人救走,将他隔离在仙人洞,每日除了桑持玉他谁也见不到。可是桑持玉那小子防着他,整日待在洞外竹林不肯入洞。他躺在床上数日出日落,感受自己的内脏一个挨一个的枯竭。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起身诱引桑持玉进洞陪他,那个家伙铁石心肠,鲜少搭理他。
他不禁想,他都这么可怜了,桑持玉怎么还不心疼心疼他?他当真这么讨人厌么?
苏如晦两眼发酸,有想哭的冲动。
裤腿被谁动了两下,苏如晦低下头,看见桑宝宝不知何时钻出来了,正蹲在他脚边,啪嗒啪嗒地舔着碗里的水,大尾巴扫过他的裤脚。苏如晦心里有气,喃喃道:“罢了,他要走就走吧,我不再去找他了。何必呢,自找苦吃,宝宝,你说对不对?”
桑宝宝舔水的动作停了,仰起脑袋瓜注视着苏如晦。
苏如晦去给桑宝宝做早饭,他煮了个大鸡腿,把鸡腿肉撕成一绺一绺的搁在碗里。鸡汤倒出来凉一凉,搁在碗里给桑宝宝喝。端着盘子回寝居,用脚推开门一看,却见桑宝宝蔫蔫趴在被褥里,比枯萎的狗尾巴花儿还没有神采。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为了躲他的打四处乱窜,现在怎么没劲儿了?
苏如晦把它抱在碗边,要它吃饭,它无动于衷,仍是一副垂头耷脑的模样。
“快吃,吃了就高兴了。”苏如晦捻起一绺鸡丝喂它。
它垂眸望着这绺鸡丝半晌,终于张了口,就着苏如晦的手叼走了鸡丝。娇气猫,苏如晦想,还得有人喂饭才肯吃。
一碗鸡肉丝儿全喂干净了,桑宝宝垂着脑袋吧嗒吧嗒舔起鸡汤来。它吃饭喝汤的模样斯文得很,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全程没有一点儿汤水洒在碗外。不知为何,苏如晦竟从一只小猫的身上看出了点儿端正的君子做派。
像那个负心汉桑持玉,他吃东西也这样,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小时候不懂事,过家家不能作数。苏如晦和桑持玉真正相识的时节,该算在拓荒卫。两次相遇之间空了整整七年,而那七年间恰巧是苏如晦人生中最苦闷的日子。先是老爹丢下他不管,后来是师父驾鹤西去。他披麻戴孝送完师父,周小粟被渝州周家接回本家,江雪芽回到云州,原本热热闹闹的苎萝山只剩下苏如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