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离开青丘国的这段时间,我会带队坚持到您归来的,尊上。”
听见这样的答复,苏昼不禁皱起眉头。
他缓缓回答:“是这样吗?我理解了。”
虽然口中如此说,但是已经发动的无想之心,却能够听见顾泽川内心真正的想法和目的。
——那是名为希望的声音。
希望,是能够杀人的。
无光的黑暗,和微光的晦暗间,有着极大的区别。
原本青丘人,所看见的就是黑暗。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苟延残喘,死亡只是家常便饭,即便是死去了亲人,也只能擦干眼泪,继续低头吃饭——因为食物很珍贵,不容浪费。
那时候,无论是谁的牺牲,都无法令人看见曙光,再怎么战斗,都感觉全无意义。
而现在,青丘人却是所看见的,便是晦暗的光。
源自中央神庭,名为仙神的光明出现了。
希望出现了。
因为知晓未来,会有来自中央神庭的仙神为青丘人来复仇,所以现在即便是面对死亡也更加从容。
因为知道中央神庭还没有放弃青丘,所以即便不要了这么一条命性命,牺牲生命也毫无畏惧。
正如同此时的顾泽川那样,那些选择留下的青丘人,心中又有了旺盛的斗志——他们不再畏惧死亡,因为他们的牺牲此时已经有了意义。
林木壁垒之内,避雨大厅中,就在所有人已经离开时。
突然地,顾泽川对着苏昼,非常直接的跪下。
他拜服在苏昼脚下,深深地低下头。
“请不要阻止我的跪拜,尊上。您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仙神。”
他一开始,就开口阻止苏昼的意图扶他起身的动作:“我跪下,是因为您为我族所作的一切——因为常年战乱和迁移,我们丢掉了所有礼仪传承,所以我并不知道,在不跪下的情况下,该用什么‘礼法’,对您表达我由衷的敬意。”
而在之后,他洒脱地重新站起。
顾泽川和苏昼几乎一般高,算上狐耳,大概高那么一点。他与苏昼平视,而目光中,已经没有之前亲眼目睹苏昼屠杀天魔时的恐惧和敬畏,只有一片坦然。
他认真道:“我会将仙神再次出现的消息,告知其他所有的青丘避难所,让他们知道青丘人并没有被神庭放弃——仅仅是这个消息,便能燃起火种,那些早就颓废堕落的避难所将会再次拥有斗志,所有青丘人,将会尽可能的联手撑过这么一段时间。”
“我相信如此。”
对此,苏昼无言,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顾泽川,没有作出回答。
时间流逝。
十二小时后。
地球时间,2017年,10月20日,上午十点。
紧张忙碌的飞船引擎测试工作已经进行完毕,辅助发射法阵也已经准备结束——在灵能引擎再一次重新点火后,银蓝色的灵能喷流开始在整个飞船的所有矢量喷口中涌出,于宛如雷鸣的巨大气流轰鸣声中,恐怖的推动力令整个飞船都缓缓从地表漂浮起来,调整稍后的发射方位。
和在地球时的挪移法阵直接传送进入太空,以及在青丘四上的低密度大气中点火起飞不同,飞船在青丘星这样有着一般大气,更强重力的星球上启动,需要更多的准备。
不过幸好远望号有相关的辅助法阵设计,可以在没有各类发射架和电磁轨道的情况下,也能够勉强飞起来。
此时此刻,距离天魔前锋抵达此处,还有两小时。
雷达之中,距离最近的天魔是从西北处涌来,来自连翼海方向的大军,它们的数量铺天盖地,可谓是重兵压境。
现如今,几乎所有的顾氏族人都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天狐,它们在之前就已经进入了飞船——铠士们褪去了铠甲,普通人褪去了衣物,为了生存,青丘人抛下了自己所有的行李还有文明的造物,甚至是自己的人形。
毕竟除了书本和各类典籍,远望号上已经没有其他多余的空位。
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因为对于一个种族整体而言,存续就是最大的战果——就如同青丘四上的那些冰狐那般,有谁可以说他们卑微?只要记住自己的职责,活着这件事本身,便正是人类勇气的荣耀和象征。
苏昼与顾泽川一齐站在距离飞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山巅,一道断崖崖顶,俯视着这一幕。
苏昼站立在此处,他将目光从飞船上挪开,环视周围的整个世界。
深绿色的丛林被迷蒙的雾气萦绕,晦暗的天空遮蔽所有阳光与星光。
在这看不见太阳的阴雨和黑暗中,远方无尽的天魔集群正在急速地压来,虽然现在仍然无法看见它们的影子,但是那庞大到宛如山岳晃动的灵力波动,在此处已经能够清晰的感应到。
世界摇摇欲坠,天地正在倾覆,黑云压城城欲摧,万千敌众即将到来。
顾泽川则是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阴郁地看向顾氏一族原本居住的避难所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但却是充满了他童年回忆的地方。
一种充满苦难,被微光笼罩的幸福在那里萌芽……天魔没有袭击的那些年中,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是那段有着朋友,长辈和姐姐光照的时光,却也不能说是无法回味。
“我和姐姐,算得上是孤儿……族内的大家照顾着我们长大,毕竟如果不是族内照顾,哪怕是姐姐再怎么辛苦,也不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找到一份种植员的工作,而我也不可能在那种家境下得到和修行相关的教育,进而成为铠士。”
注视着顾氏避难所原本的方向,天狐青年的语气无比复杂:“所以当我长大之后,每次看到其他人需要帮助时,我都有一种难以抑制,想要出手相助的冲动……我选择成为铠士,和天魔战斗,就是想要守护我的家人……所有的家人。”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但是,我已经学到了。”
“有些时候,你就是无能为力,没办法改变什么,所以必须学会放弃。”
对此,苏昼只是用最简单的话语,挑破了对方的谎言。
“你真的这么想?在你决定留下来的时候?”
“……当然不!”
闻言,顾泽川便在山巅低声怒吼,碧色的瞳中满是不甘的烈焰。
他看向天魔所在的方向,咬牙切齿:“所以我才不甘!不甘就这么离开,将复仇的权利完全地交给仙神……既然姐姐能安全,我就再无顾忌!”
“哪怕是死,我也不想放弃反抗!”
远方邪祟正在靠近,天魔大军正在来袭。
能看见,在遥远的天际,有冰蓝色的灵光正在亮起,它迅捷如闪电,轻盈如雨水——一道道灵箭宛如铺天盖地的飞鸟,从地平线的尽头冲天而起,然后在天际划过漫长的轨道,朝着远方飞驰而来。
灵箭的光芒撕裂了阴云与暴雨,最终坠落在远处由林承德制造的伪装营地之上,在接连不断的巨大轰鸣声,以及升腾而起的巨大蘑菇云中,一层又一层的冲击波重叠着在山间扩散开来,而远方顾氏避难所的空壳也被同样的攻击直接抹平,化作山地间的废墟。
这就是天魔的攻击,千万之中的灵力凝聚,几近于不可抑制的伟力。
声音还没有来得及传来,凝视着那些仍在飞腾而起的灵箭,顾泽川转过头,对苏昼鞠躬。
“我该走了,尊上,您也该走了。”
“您为顾氏一族带来了拯救与希望,所以请容我奢求,下次您归来时,能为所有青丘人带来拯救与希望。”
——这些都是谎言。
苏昼的无想之心能够听见,顾泽川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是,希望有朝一日,中央神庭能够派遣大军,来到此处,为青丘人复仇……亦或是抹除天魔这等灾祸。
顾泽川这家伙,半点也不觉得,在完全启动的天魔大军横扫下,有哪怕是一个青丘人能够幸存。
“嗯。”
对此,苏昼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他突然开口,有一种颇为微妙的语调说道:“说起来,顾泽川,你知道吗?”
“你们口中的中央神庭,其实是一个很狭隘,很拥挤的地方。它是一颗比青丘星还小一点的星球,上面满打满算住着八十多亿人口……现在应该已经九十多亿了,但这点不重要,反正我的意思是,那地方已经住不下多少人了。”
“啊?”
听到这里,顾泽川不禁愣了一下,他有些糊涂,没搞明白为什么苏昼会突然说起这些。
而苏昼还在继续说:“兽神界那个地方到处都是灵兽神兽,虽然理论上能移民,但它们自己住都嫌不够,强插人类过去根本就是强行制造双方矛盾,而天池秘境说白了就是大鱼塘,最多建几个岛屿殖民地捕鱼,根本住不了人。”
“还有那些小洞天秘境,不是哪家哪派的祖地,就是高危历练场所,就算能住人,也要人敢去才行……至于什么月球火星,如果没有仙神去改造,根本就和石头球没区别,哪怕是有一群仙神动手,起码也要等个十几年才能令环境稳定——哦,火星在你们的话中就是荧惑,反正都是些很麻烦的事情。”
“对,对不起,尊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顾泽川顿时更加困惑起来,他看向苏昼的脸,然后却发现苏昼同样转过头,与自己对视。
那悠然的目光,青紫色的双瞳中,带着一丝令狐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对于现在的地球人来说,青丘星是很珍贵的财产。”
伸出手,苏昼肆意地揉了揉对方的狐耳,他如此说道:“青丘人也是。”
“所以……”
在顾泽川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中,苏昼平静地对他笑着。
“向我许愿吧。”
——傲慢。
再也没有任何笑容,能比现在苏昼的笑容更加傲慢了。
那简直就像是怜悯,就像是施舍,就像是将一切自信自满甚至是自负都揉碎了掺杂在其中,然后搅拌发酵,发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
“说出你的愿望,真正的愿望。不用被现实束缚,不用被种种条件约束,发自内心,发自真诚的愿望。”
苏昼此时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撒谎,无法拒绝的诱惑。他轻柔地,就像是高居于天空的神祇,用柔和的声音越过云层,询问自己的子民:“想好。然后,将它告诉我。一字不差。”
——但是又没有什么笑容,能比苏昼现在的笑容更加温和了。
那就像是感同身受,就像是遇到了不忍之事,所以无法置之不理……因为实在是太过在乎,所以必须要这么做,因为自己有着力量,所在找不到不出手的理由。
——咒怨和愿力,本就是一体。
那对天魔而生的无尽诅咒与憎恨,本就是无尽的愿望源泉。
但是噬恶魔主回绝了带着憎恨出手的未来,而是选择聆听他人的祈求。
“说吧,顾泽川。”
听到这里,顾泽川本能的闭上眼睛,他不再注视那过于耀眼完美的面容,不然大脑根本无法思考。
而在此之后,在闭上双目而生的黑暗中,白发的青年回忆起了自己黑暗的一生。
——诞生之时,便在黑暗的地底来回奔走,就连孩童的哭声都要尽可能的遮掩,免得引发天魔注意。
稍稍长大,便遭遇突袭,父母双亡,姐姐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心力才让自己正常的成长。
明明成长,邪祟袭击却时不时发生,一位位童年友人或是死亡,或是残疾,或是失踪于黑暗,被捉去镇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