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寒做了一个梦。
无边血海沿着冰原裂隙蜿蜒到他的脚下,顺着枯骨和沉重的锁链缠绕上他的发肤。碎肉、断头、尖叫与求救,漫过了他的咽喉、鼻腔和双眸。
怨煞之气绞死了云层和阳光,无边的黑暗与痛苦缠身,他因罪孽深重而溺亡。
他的胸腔被压爆,连骨骼都破碎,腐肉和污血粘合成一个半人半鬼的劣质傀儡,抓过他不堪受痛的单薄魂魄塞进令人作呕的躯体,溃烂的心脏只告诉他一个讯息。
活下去。
顾剑寒猝然睁眼从床上猛然坐起,剧烈起伏的胸腔昭示着他此刻极为动荡的心绪。额头上热毛巾早就冷了,随着他的动作啪地一声摔到了他的手心里。
顾剑寒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闻衍早上用来洗脸的毛巾。奶白色,很厚实,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布料的毛巾,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见得太少。
他不经世事,长年累月地闭关修炼,上一世除了魔尊与赵恪,不愿再接触其它任何与修炼无关的东西。生活尚可自理,但更有生活气息的东西就不在他的接触范围之内了。
顾剑寒下意识捏了捏手中的毛巾,稍稍偏头看去,便见闻衍正趴在书案上睡着觉。闻衍也会累,虽然他真的很年轻,一身气力像是用不完似的,但顾剑寒的灵力不是一般人能够受得了的,更何况他还要负责忙上忙下地善后。
阳光从未合的镂花竹窗洒了进来,细细地镀在闻衍蓬软的发丝上,将他的轮廓显得异常温暖柔和。
顾剑寒就那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心中早已失控的阴郁煞气居然在缓慢地平息。
他鬼使神差地撩起了自己的发尾,轻轻嗅了嗅上面陌生又熟悉的清茶气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鼻尖似乎萦绕上了数尺之外的温柔阳光。
疏朗轻狂,朝气蓬勃。
顾剑寒发现了略大的衣袖和微开的襟口,不合尺寸的衣物让他微微皱起了眉。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闻衍的寝衣,因为左袖内侧绣了一对小小的犬耳,那是他失眠的时候捉住闻衍袖口施的小术法。
还因为他天生的灵敏嗅觉能够辩识出上面闻衍留下的气味。
顾剑寒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红了脸,只是第一次觉得冷月峰的盛夏有些热。
他没有一直在榻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就下了榻,赤着脚,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极其克制地朝他的小徒弟走过去。
然后微微抬手,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闻衍浸满了阳光的头发。闻衍的头发比他短很多,他从来没见过有人把头发剪成这样,但也不得不承认闻衍很适合短发。闻衍的模样生得也俊俏,羽眉星目,鼻峰挺翘,唇线的弧度十分美好。闻衍的肤色比他要深些,那是一种很健康的色泽,适合生活在阳光底下。
或者说,他就是阳光本身。
顾剑寒垂眸不紧不慢地摸着闻衍的头发,他头发浓密而柔软,尤其是发旋两侧,摸起来就像略垂的温热犬耳,他额前的刘海有些遮眼睛,狼尾潦草地扎着,看起来真的像一只温顺而忠诚的大型犬,守护在顾剑寒身边。
顾剑寒表面看起来似乎毫无动容,其实早已经开始贪心,从他爱不释手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因为以前他的词典里从来就不存在爱不释手这个词。
他拥有最出色的自控能力,最懂得如何适可而止。前世他在莫无涯身上栽了跟头,但说实在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莫无涯做到那个地步。
起初只是想结草衔环,到后面事情就越发不受控制,他好像不再是他,而是一具供人操纵的傀儡。理智和情感全部被封死,直到被打入万鬼牢十七层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背上已经满是同门的冤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耳畔似乎能听见他们的求救,可是身体却毫无反应,心底也是冰冷一片。
也许只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也许只是下意识在为自己的愚蠢找借口,犯下了罪孽就该受惩罚,他认。在万鬼牢里他忍受噬咬之刑直至活活痛死之际,他都没有过一丝反抗。这辈子也该赎罪,让莫无涯死无葬身之地,还三界安宁太平,皆大欢喜。
可是重来一世,这辈子就该更加懂得戒贪戒痴才对。
为什么还会这么贪恋闻衍的温暖呢?
“唔……”顾剑寒手上的力度稍重了些,闻衍原本就睡得不太沉,这下直接被揉醒了。他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师尊。
闻衍抬起头来望向他,脑袋有些发懵,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了一会儿,还是闻衍率先打破了宁静,哑声唤了人:“师尊。”
顾剑寒冷着脸收回了手,不带任何感情地嗯了一声。
闻衍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又觉得处处透露着诡异。他伸手薅了两把自己的头发,发现发丝微凉,不是正常的温度。
“师尊——”
“我饿了。”顾剑寒打断他的话,眼神有些闪躲,不再与他对视,“去做饭。”
“师尊最近修为是不是有些倒退啊?”闻衍纳闷道,“辟谷不管用了吗?”
顾剑寒不饿,只是暂时不想和他处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又舍不得离他太远,于是找了一个很烂的借口。
他们师徒别的不行,找借口的水平倒是一脉相承。
“我让你去做饭,你去做就行了,废话怎么那么多?”
顾剑寒居然隐隐有要发怒的迹象。
闻衍暗自咋舌,不知道哪里又惹毛了他,动不动就对他发脾气,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不过中午他好像只吃了一点鸡枞,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辟谷也有饿的一天,现在喊饿好像也情有可原?
“去就去,师尊别那么凶嘛。”闻衍站起来理了理衣襟和袖口,突然想起顾剑寒现在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穿的是他的衣服,居然一直没有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