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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齐景那种人,是和谁都能有说有笑的。
事实证明,对于我爸和林森这种有点木呆呆的知识分子,他那一套一点用都没有。
自从在饭桌上聊了两句之后,我爸和林森就开始并肩走在一起,从天文馆走到研究所,从经典物理体系聊到电磁学,再聊到林森正在搞的天体力学,我本来还想带我爸到处看看,结果他犟起来,硬要和林森去研究所里看林森正在做的三体运动的项目。
我拿这固执老头儿完全没有办法,一行四人回了研究所的工作室,我爸和林森对着一台计算机和一堆资料模型精神百倍地讨论起来,写写算算,完全把我抛在一边。我去倒了茶过来,发现齐景坐在窗户边上,在给林森削铅笔。只好拿了本书,也在窗边坐下来。
“很失落?”他问我。
我笑了:“不会。”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外公去世了,全家都去参加外公丧礼。我妈让我爸带我去买糖吃,我爸看到人家中学正在上物理课,人家老师不会教,他就跑去给人家讲起课来。那是个偏僻的山村,整个初中只有一个班,错过就得等三年。我爸一下午给人家讲完了半本物理书,天黑了才回家,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来我不见了。害得我妈带着我舅舅打着火把找我找了一夜。”
齐景听得住了:“后来呢?”
“后来就找到了。”我笑着告诉他:“我就躲在教室后面,拿碎瓦片当积木玩,玩累了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我妈找到我。那是秋天,回来就感冒了,发烧,我外婆按着我刮痧,我疼得大哭大叫,哭着哭着发现我爸不见了,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我在里面疼得大叫的时候,我爸蹲在外面窗户下面哭。”
我顿了顿:“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他,真的。”
一时之间,我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说话。
只听见林森算着算式的声音,我爸在旁边像个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建议:“你加个常量试试……”
齐景转过眼睛去,看着林森。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无力。”他说。
“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他生下来,好像就只为了搞物理,你对他好也好,对他不好也好,他都是这样子。好像没有心一样的。”
天之骄子的脸上,原来也会有挫败的表情。
“有一次,我和他吵了一架,”齐景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是我单方面地在和他‘吵架’,吵完我就走了。我那时候想,要是他开口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写他的公式。”
“后来呢?”我有些不忍地看着他。
“后来我在外面过了一天一夜,回来看他,他还在写,他把整间屋子都写满了,你能想象那画面吗?”他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艰难地顿了一顿:“我吓坏了,送他去医院,医生说他有轻微自闭症。那一天一夜,他发着烧,一滴水都没喝,就那样一直写,一直写……”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午三点的阳光,毫不辟易地洒下来,照在齐景修长的手上,也照在那两个正做着实验的人身上。
他们一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另外一个却是病入膏肓的老人,医生说他甚至连半年都可能活不过去。
但是,他们眼睛里的那样明亮的、耀眼的、能够让人心脏为之悸动的东西,是一样的。
那种东西,十年的许煦,曾经也有过。但是,十年过去,不知道它已经被我遗失那个角落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问齐景:“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通了。”齐景揉了揉自己的脸,像是重又戴上那副天之骄子的面具般:“我想通了。他和我不同,他是有信仰的人。我喜欢他,我就得让他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在,他不会有什么表示,我走了,他会伤心会折磨自己,我知道这个,也就够了。”
他抬起眼睛,用那双初次见面就让我注意到的漂亮的眼睛凝视着我:“爱一个人,就是该包容他的一切,没有原则地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我从不知道,他的眼睛,原来并没有被功利算计填满,他的眼睛,也像每一个死心塌地的喜欢着某个人的人一样,干干净净,清澈深黑。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外面又是这样的夏天,草木繁盛,阳光灿烂,一起都清晰得像我第一次见到李祝融的那个下午。
我拿出了手机,朝齐景晃了晃。
“抱歉,我想到外面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