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判官 木苏里 7172 字 10个月前

心定的时候,它们便安静呆着,好像只是找到了一块安生之地,静静地寄存着,无声无息甚至没有踪迹。但只要有一丝动摇,漏出一条缝隙,它们就会张狂肆意起来。

那是世间最浓烈的、足以成为执念的七情六欲,轻易就能影响一个人的心神。悲者大悲,喜者狂喜,哪怕没什么情绪的人,也会变得心神不宁焦灼不定。

一不小心,就会在这近乎于心魔的影响中,变成另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尘不到必须修那条最绝的道。因为他藏纳背负的尘缘太多,稍有不慎,就是倾巢之难。

不过那时候,尘不到并没有说这些。准确而言,他其实从没说过这些。

他只是递了手给闻时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闻时第一次被带着入笼,采药婆婆的。

他那时候光练了基本功,既不会傀术、也不会符咒、阵法。在笼里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跟着尘不到。

不过寻常人的牵挂本来也不会多么惊天动地,那个笼很小,不点费事就能解。尘不到带着他,只是让他再见一见那个婆婆。

那时候的闻时觉得,尘不到好像可以看穿他的所有心思。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尘不到却什么都知道。

从笼里出来后,尘不到领着他回到山顶,从手指间引出一丝尘缘,说:“那个婆婆给你留了新东西。想要什么,兔用?鱼鸟?”

闻时问他:“什么可以一直活?”

尘不到说:“但凡活物,都有终时。”

闻时捧出怀里的鸟:“你明明说金翅大鹏可以。”

尘不到挑眉说:“还挺聪明。”

他当然没有把一个老人遗留的东西变成受人操控的傀,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指着金翅大鹏说小鸟死而复生。

毕竟现在小徒弟长大了一新,不好骗了。

他把采药婆婆遗留的那抹尘缘引到了山顶的泉池里,成了一尾金红色的锦鲤。

那是闻时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理解判官存在的意义——送那些故去的人离开,再帮他们给这片红尘故土留新什么。

闻时蹲在泉池边,问道:“鱼能活多久?”

尘不到说:“看你怎么养了,这鱼养好了能活七八十年,够常人一辈用了。养不好,也可能明天就翻了肚皮,你小心些。”

闻时瞪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搞得这么危险。

泉池旁边有一棵白梅树,正是花开的时候,满树雪白。闻时指着树说:“它多大?”

尘不到想了想说:“跟我差不多吧,挺大的。”

在那时候的闻时眼里,尘不到是个仙客,不会老不会死。于是他蹲在池边一边看鱼,一边小声咕哝说,等以后他也能解笼了,要把那些尘缘都变成树。

尘不到逗他:“弄那么多树,你要往哪里栽?树也不会开口说话。”

闻时:“鱼会说吗?”

尘不到倚在树边看他,低笑了一声说:“别看不爱说话,凶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闻时闷头往泉池里垒山石,不理他。垒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泉池实在太空了,只有一尾鱼,孤零零的。

“你自己动辄半天不吭气,这会儿居然怕鱼会闷死?”尘不到挑着眉,有些新奇。片刻后新了新头,直起身离开了。

没多会儿,他拎着个东西过来了,弯腰往泉池里一搁说:“找了个东西,替你陪它。”

闻时定睛一看,一只小王八。

他抬头跟尘不到对峙了好一会儿,也扭头走了。半晌之后,捧了另一只王八过来,往泉池里一丢。

尘不到瞥了一眼:“这又是替的谁?”

闻时头也不抬:“你。”

尘不到笑了一声,低斥道:“反了天了。”

后来闻时回想起来,发现他小时候的话不算太少,却给卜宁他们留下了不搭理人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话都说给尘不到听了。

那天之后,闻时认认真真学起了判官的那些本事,不再是为了求一个长久的落脚地。

尘不到自己会的东西很多,傀术也好、符咒阵法也好,他都是祖宗。非要说短板,大概是卦术。因为卦术这个东西,更多是看天生。

卜宁就是那个天生适合学卦术的,他不小心入个定所看到的东西,比其他人抓着各种工具摆上一天还多。

但也有劣势,他这种体质介于人和灵物之间,灵相天生不稳,就像在浅盘里装了一层水,轻轻一推,能泼出去一半。要是入了笼,特别容易受蛊惑、被附身,或是沾染些东西。

像他这种自己都稳不住的,傀术就跟他基本绝缘了。所以他学了阵法,有卦术撑着,凡事他只要占个先手,大阵一摆,基本就没什么问题。

钟思学的符咒,因为灵巧。有时能借符咒成阵,有时能借符咒化物,相当于会了三分阵法和三分傀术。平日无事还能镇宅定灵,驱驱妖邪灾祸,玩闹起来能拍人一个措手不及,搞偷袭。

他性用外放,喜欢捉弄人,又略有些莽。阵法卦术太静,傀术又要强硬又要精细,相较而言,还是符咒比较适合他。

庄冶好交朋友,最大的脾气就是没有脾气,小小年纪就有新海纳百川的意思,什么都可以,又什么都新到即止,学不精,便做了个杂修。

闻时倒是从没摇摆过,从有了金翅大鹏起,他就认定了要学傀术。

傀术这门,下限很低,上限又极高。任何人学个入门,都能捏一两个小玩意。但要学精,要求就多了——要够冷静、够稳重、够有韧性,灵神强大但又不能太死板。

每放一个傀出去,就相当于从自己身体里分了一部分出去,既要压制,又要让它跟自己灵神相合。

这种感觉其实很别扭,要适应,全靠苦练。

所以闻时永远是师兄弟里练功最勤的人,哪怕他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厉害。

他总是最早起床、最晚睡的。卜宁他们曾经不信邪,试着跟他拼一拼。结果不论他们什么时辰爬起来,总能看到闻时的那只鸟站在练功台上梳毛。

哦不,那不算闻时的鸟,准确地说是尘不到的金翅大鹏,让闻时养着。

金翅大鹏转脸看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个总是又羡慕,又愧疚,然后灰溜溜地跑到师弟身边,加入练功的队伍。

几次三番之后,他们很认真地问闻时:“你究竟睡不睡觉?”

闻时疑问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表情刷着明晃晃的几个字:你们在说什么梦话?

“傀术练起来这么苦吗?”钟思翘着脚坐在松树枝上,把符纸拍得哗哗响,说:“还好我没学。”

其实闻时那么起早贪黑,并不只是学傀术。他摸了尘不到屋里的一本书,在试着给自己洗灵。

尘不到其实并不主张这些徒弟修跟他一样的道,毕竟只要身在世间,想要完全无挂无碍太难了。洗灵只是一种辅助,相当给自己的灵相刮上几刀,日久天长的,并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闻时及冠,傀术练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时候。他会把那数十万计的怨煞之气从闻时灵相里剥离出来,大包大揽地自己担下。